01
程先觉就任第三医院副院长之后,主要工作仍然是抓康民大厦的建设。随着工程的进展,很快就出现了问题。先是预算的资金出现了短缺,专区计划拨款迟迟没有到位,因为这时候皖西地区出现了严重的自然灾害,专区紧急调集资金到外地购买粮食。接着,第三医院的大食堂也停火了,各家各户回到家里做饭,原先计划募捐的钢材成了泡影。再接着,义务劳动的人数越来越少,因为自然灾害带来的饥馑从农村蔓延到城市,没有人再有富余的力量来搞义务劳动了。最后,从各县抽调来的土专家和新鲁班,陆续开溜。康民大厦只打了个根基,就光秃秃的晾在那里了,风吹日晒,一片凄凉。
丁范生急红了眼,停工三天,嘴角呼啦啦起了一串水泡,带着程先觉一干人等,跑专区,跑卫生局,跑各县,甚至跑到自己的老部队求援,要人,要钱,要钢材。一句话说到底,只要能把康民大厦盖好,求爷爷、告奶奶的事情他全干。
可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了。跑了一个多月,丁范生仍然是两手空空,脸上却平添了几道皱纹和若干晦气。
肖卓然在外科当了一名医生。公正地说,他现在已经很难成为一个外科医生了。手术刀拿在他的手上,就像小学生捏着铅笔,笨拙而且颤抖。通常情况下,汪亦适是不会让他单独做手术的,就连割阑尾、割胆结石这样的小手术,他也只能打下手。当初他被撤职的时候,还器宇轩昂地对陆小凤说,我就是当医生,你也只能当我的助手。而现在的事实恰好相反,往往是陆小凤担任主刀,他给陆小凤打下手。有一次遇到一个因水械斗致伤的农民伤号,肋骨断裂,因失血过多,汪亦适亲自组织抢救,完了之后让他缝补伤口,刚缝了两针,汪亦适的脸就拉长了,面无表情地说,这是缝伤口吗?就是给裤子打补丁,针脚也太大了。陆小凤,你来。
陆小凤当时就在他身边,朝他妩媚地笑笑,接过家伙,一边缝一边看着他说,肖副院长,当领导的也是人而不是神,你可别以为缝补伤口谁都能干,这里面也有学问呢。
肖卓然感到无地自容,心里恨恨地骂,他妈的真是虎落平川被犬欺,凤凰落毛不如鸡。但是他不敢骂出口,人家陆小凤的动作确实比他熟练,伤口确实比他缝得缜密。
还有一次,给皖西银行一个副行长做扁桃体摘除手术。汪亦适在旁边指导,让他主刀。路径确定好之后,他颤颤巍巍地在病人脖颈子上划了一道口子。没想到一紧张,划深了,刀锋差点儿把病人的颈动脉挑断了,当时血喷如注,他吓得脸色苍白,束手无策。汪亦适冷冷地看他一眼,不容置疑地喝了一声,闪开!然后接过手术刀,二话不说,上阵就是一刀,那刀锋就像一道彩虹,准确利落,基本上没有费什么周折,就把病人的扁桃体摘出来了,啪的一声扔在他手里的盘子上。什么叫游刃有余,什么叫快刀斩乱麻,汪亦适就是。他看汪亦适站在手术台上,简直就是一个胸有成竹的将军,简直就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元帅,面无表情,神情专注,目光炯炯,神采奕奕。他自愧不如。
后来,汪亦适每次做手术,都要把他带在身边,一边示范,一边讲解,讲神经血管,讲肌肉脂肪,讲腹腔内脏,讲骨骼组织。
那种时候,他是虔诚的,是谦虚的,是毕恭毕敬的。然而下班回来,他的内心还是充满了屈辱。他妈的,老子一个堂堂的常务副院长,过去一直是运筹帷幄的,过去一直是决胜千里的,现在倒好,看汪亦适那眼神,简直就是老师对学生,不,简直就是权威对学徒,还不,简直就是老子对儿子。
有一次程先觉到外科检查工作,正遇上汪亦适在班前会上发脾气,话是对陆小凤说的,说当了这么多年医生,连个片子都看不好,人的脊椎有几根骨头都不知道?把颈椎骨当成脊椎骨,天大的笑话!
陆小凤讪讪地说,这个病人不是我经手的,医嘱也不是我下的,你冲我发什么火?
汪亦适说,我跟你说过,有的同志业务生疏,不能完全放手,要搞好传帮带。你倒好,也当起甩手掌柜来了。
站在一旁的肖卓然说,老汪你要批评我就直接批评好了,用不着拐弯抹角的。我的业务是生疏,但我不会造成医疗事故的,这不是在请教你吗?
汪亦适说,老肖你要放下架子,你确实得沉下来钻研业务了。不然的话,就算你以后东山再起,那你也外行了,不能当丁范生啊!
这句话把肖卓然气得半天没说话,只是狠狠地出了一口重气。班前会后,程先觉跟着肖卓然进了他的办公室,肖卓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着程先觉一句话也不说。程先觉说,老肖,忍口气吧,老汪这个人你是知道的,认死理。业务上的事情,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肖卓然说,哼,你老程用不着来做我的工作,你也不算什么好人。这几年你跟着老丁,毫无原则,推波助澜。这个医院要是被搞垮了,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程先觉说,老肖,我好心好意来安慰你,你怎么不识好歹,拿我出气啊!
肖卓然说,我是拿你出气吗?你太高看自己了。我跟你说,我肖卓然是不会低头的,是不会让你们怜悯的。你程先觉给我记住,鹰有时候比鸡飞得还低,但是鸡永远飞不到鹰那样高。
程先觉被搞了一肚子晦气,以后有机会把肖卓然的话跟汪亦适说了。汪亦适笑笑说,还是不甘心啊。老肖这个人,心高气盛,前面的路走得太顺,这个时候给他点颜色看看,不是坏事。
肖卓然也想发愤图强,经常夜里熬到两三点,把过去的医书找出来看,看骨骼解剖,看人体组织。但是理论上明白了,实际操作又是一回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舒云舒看他吃力,又知道他要强,怕他走火入魔,怕他急火攻心,出主意说,你十年没有搞医了,再回过头来学外科谈何容易?外科都是拿刀练出来的,亦适练了十年,不知道开了多少肠剖了多少肚,不知道手上有多少血,他的技术是血肉浸泡出来的,你怎么能赶上他?
肖卓然说,我不是想赶上他,可是我总不能老是打下手吧?我过去当副院长的时候,一直强调领导干部要精通业务,领导干部不能当外行,现在让我下来了,没想到我也成了外行,这叫我怎么面对啊?
舒云舒说,其实你到外科工作并不合适,但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是想证明自己,当领导就要当一个出类拔萃的领导,当医生就要当一个妙手回春的医生,所以你就把目标盯着亦适,你内心里甚至想超过亦适,超过亦适也就等于超过了皖西所有的医生,是不是这样啊?
肖卓然不说话,他很惊讶舒云舒把他的心思揣摩得这么透彻。有些问题他原先没有细想,但是一经舒云舒点破,他不得不承认,就是这么回事。
舒云舒说,卓然,我们还是现实一点,你想超越亦适,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不是在外科方面,你不能拿你的弱项同亦适的强项抗争。你有你的强项。
肖卓然说,那你说我的强项是什么?
舒云舒说,我记得当初在江淮医科学校的时候,宋雨曾校长曾经断言,你的悟性很高,有创造力,比较适合搞中医。按照我的理解,西医是理科,需要很强的逻辑思维;而中医是文科,需要很强的形象思维。事实上那时候上基础课,你的中医理论分数总是比西医理论分数高。
肖卓然披衣而起说,云舒,你是说我适合搞中医?可是我都三十岁了,半路出家,还不是差了一大截子?
舒云舒说,前有车后有辙啊,郑霍山是什么人?郑霍山过去在江淮医科学校的时候,是西医高才生,对中医不屑一顾也一窍不通,可是你看现在,已经成了皖西中医界的权威了。时势造英雄啊!
肖卓然似有所动,他确实感到跟汪亦适学外科难度太大。至于汪亦适的轻蔑的眼神,陆小凤之流冷嘲热讽的态度,那都不是问题,他能承受得起。关键的问题是他终于感觉到在西医这个领域,他实在差距太大了,等他重新入门了,没有三五年不行,等他像汪亦适那样成为著名的外科大夫,没有十年八年不行。他能等到十年八年吗?不能,时不我待,他现在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证明自己。
肖卓然沉吟了好一阵子,他突然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拍着脑门说,不行,我不能到中医科工作,我宁肯在汪亦适手下当学徒,也不去中医科。
舒云舒说,是不是不愿意在郑霍山手下工作?
肖卓然不说话,双手枕着脑袋看天花板。
舒云舒说,郑霍山这个人表面上看阴阳怪气,其实并不是坏人,而且当初在他的问题上,你费了不少心,他都劳教了,你还带着我们大家去看望他。在他提前释放的问题上,我们大家都起了作用,他不会一点记性都没有吧?
肖卓然说,算了云舒,难道你让我去找郑霍山讨情?那我是万万做不到的。这个事情不要再提了,我还是好好给汪亦适打下手吧,就算给陆小凤打下手也行。我不能让郑霍山这个搅屎棍子看笑话。
几天之后,舒云舒瞒着肖卓然,找到了郑霍山。舒云舒说,霍山,卓然现在遇到难题了,他调到外科工作,并不合适。外科理性强,他荒废了十多年,在外科很难有所作为。
郑霍山说,舒云舒同志,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他在外科混不下去了,就到中医科来混?你以为中医科是收容站吗?我跟你说,西医是科学,中医更是科学。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个中餐,一个中医中药,是中华民族对人类世界的伟大贡献,也是我们这个民族繁衍得如此庞大的秘密所在。
舒云舒说,所以卓然也想学中医。
郑霍山嘿嘿一笑说,异想天开啊!科学这东西,来不得半点含糊。你们家肖副院长如果搞不了西医,那就更搞不了中医。你想什么好事啊!
舒云舒本来就是带着忍辱负重的心情来找郑霍山的,也做好了被他奚落的思想准备,但没想到这伙计说话这么刻薄。舒云舒说,郑霍山你少给我摆你权威的臭架子,中医怎么啦,我们家卓然过去在江淮医科学校,中医基础考试,分数比你多得多!
郑霍山嘿嘿一笑说,你说江淮医科学校?嘿嘿,此一时,彼一时啊,那时候你还是我梦中的情人呢,可是那时候的事情能算数吗?
舒云舒气得脸都青了,杏眼圆睁瞪着郑霍山说,郑霍山,你放尊重点,你可以当无耻之徒,但是我还要维护我二姐的面子呢!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郑霍山说,我这么说话怎么啦,我说的话全是事实。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看一个人的过去,就知道他的将来。肖卓然过去就不是当医生的料子,他天生就是当官的料子。我劝你不要瞎操心了,你要是有精力,还是跑跑路子,让你们家老肖官复原职才是正经的事。我告诉你,他既当不了西医,也当不了中医,他就适合当官。如果他不能官复原职,他连兽医都当不了。
舒云舒说,郑霍山,我算看透了你的狼心狗肺了,落井下石,恨人不死。你不要得意,也别想看笑话,我们家卓然是不会沉沦的,是不会被眼前的困难击倒的。
郑霍山说,舒云舒同志,舒老三同志,三姨妹同志,你激动什么,你干吗生那么大的气?你误会了,我并不是看你的笑话,我说的是真话。我再说一遍,你们家老肖既不适合当西医,也不适合当中医,他就适合当官。我说的是心里话,信不信由你。
舒云舒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会信你的话?见你的鬼吧!我真后悔我们没有坚持到底,居然让二姐嫁给了你这么个卑鄙小人。
郑霍山不急不恼,嬉皮笑脸地说,那我劝你不要后悔,在我们中医处方里,后悔药是毒药。再说你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是你二姐嫁给我,不是你嫁给我,你坚持到底也只能坚持嫁给你们家老肖,与我何干?
舒云舒说,我不再跟鬼说话了。
说完,扭头就走,泪水霎时夺眶而出。
02
舒晓霁被下放的第二年,程先觉终于恋爱了。
程先觉的恋爱对象是皖西专区杨副专员的妹妹,市工会的干部。长相一般,人很老实,是年二十四岁,在60年代初这个年龄也就算大龄青年了。介绍人是丁范生。
自从丁范生殚精竭虑搞起来的“康民大厦”停工之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有时候是清晨,有时候是傍晚,他会独自踱步到康民大厦工地上,望着一堆断垣残壁发呆。这里在半年前还是红红火火,一派你追我赶的大发展景象。仅仅过了一个秋天,又过了一个冬天,山河依旧,物是人非。现在的工地,说建筑不是建筑,说废墟不是废墟。七拼八凑搞来的钢材早已被搬空了,水泥被附近的老百姓偷去换粮食吃了,工地旁边用来炼钢的小钢炉也被拆除了,整个工地只剩下横七竖八的几道根基,**着钢筋,像是秋风扫落叶剩下的干枯的树枝。
丁范生面对这个破败的场面,心如刀绞。
丁范生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穿着闪光锃亮的皮鞋了,他现在又穿上了布鞋,上衣也不再是崭新的银灰色中山装了,而是把压在箱底的战争年代的粗布军装找出来穿上了。当然,胸兜里也不再插上两支钢笔了。
程先觉和杨俞玫认识,不是丁范生特意介绍的。丁范生那段时间几乎天天往专区跑,主要是往杨副专员的办公室和家里跑,他去讨要专区拨给第三医院的那笔钱。丁范生的官没有杨副专员大,但是他的资格比杨副专员老。干部定级的时候,他的行政级别比杨副专员高一级。所以他在杨副专员面前用不着卑躬屈膝,当然也不能居高临下,他采取的是软硬兼施的方针,天天去。
杨副专员被缠急了,只好实话实说。杨副专员说,这笔钱当初计划给你们第三医院搞建设是不错,但那是账面上的。那时候搞大发展,我们恨不得一夜之间建设一个崭新的比苏联还要苏联的社会主义皖西城。那时候不光你们第三医院,还有第一医院、第二医院、中小学、师范学校、广播电台、棉麻公司、粮食局,哪家都在计划大上马大发展,我们专区都支持,都拨款,账本子都用了两本。可是哪里想到形势变得这么快,帝国主义掐我们的脖子,修正主义掏我们的口袋,老天爷砸我们的锅。全专区一百二十多万人口,有百分之六十已经断顿了,没米下锅了。我们的钱,为了恢复生产,买种子都不够。你们还想盖十八层大楼,简直就是趁火打劫!
丁范生听愣了,愣了半天不说话。但是以后他还往杨副专员家里跑,再跑就不是要钱了,而是交钱。他把自己的伙食标准降下来了,把自己的工资省下来了,交给杨副专员,希望组织上拿这个钱帮助那些揭不开锅的人。
杨副专员说,专区已经搞了几次募捐了,可是这点钱能起什么作用呢?杯水车薪啊!
程先觉第一次跟丁范生到杨副专员家里,丁范生向杨副专员介绍说,这是我们第三医院最有作为的副院长,政治上很成熟,工作也很勤恳。杨副专员当时看了程先觉一眼,没有做声。
丁范生说,我们那个大发展的计划,就是这个年轻人设计的。康民大厦的具体工作,也是他抓的。程副院长很有魄力。
杨副专员说,小程是学医的还是学政治的?
丁范生文不对题地回答,两手抓,两手都硬。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当医生可以,当领导也行。
杨副专员问,你们那个肖卓然被撤职之后表现怎么样?
丁范生说,这个同志很有才华,就是骄傲。现在在外科当医生,表现倒是很谦虚。
杨副专员说,嗯,往往就是这样,佼佼者易折。这样的同志,放到基层锻炼锻炼也好。
然后就问起了程先觉的家庭背景、个人历史、文化程度、业余爱好,等等。
后来才听说,杨副专员有个大龄妹妹,正在找对象,大约是觉得程先觉条件合适,所以就多问了几句。
知道了这个情况之后,丁范生问程先觉,程副院长,如果说组织上交给你一个任务,啊,就是说,去跟杨副专员的妹妹处对象,你干不干?
程先觉心里咯噔一下,没有马上回答。不仅因为他心里还惦记着舒晓霁,更重要的是,他还没有见过杨副专员的妹妹。凭直觉,他觉得像杨副专员这样的背景,和他的妹妹交朋友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可是她为什么成了问题呢?要么就是品格上出了问题,要么就是长相出了问题。给杨副专员当妹夫并不是一件坏事,但是如果娶上一个母大虫或者丑八怪,又不能算一件好事。
琢磨了半天,程先觉才回答,丁院长,如果是组织上交给我的任务,我可以试试。
丁范生笑笑说,这种事情,怎么试啊,一试就试出毛病来了。
程先觉说,难道丁院长想……啊,想通过同杨副专员结亲的办法把拨款落实了?
丁范生说,是啊,如果你成了杨副专员的妹夫,那我们第三医院就可以近水楼台了,那我们的住院大楼不就有希望了吗?
程先觉忧心忡忡地说,可是,听杨副专员的口气,现在相当困难啊,有那么多实际问题。
丁范生说,那么多实际问题总要解决。解决别人的问题是解决,解决咱们的问题也是解决。解决一个是一个,你说是不是?
程先觉说,丁院长说得有道理。如果真的能起作用,我愿意奉献我自己的青春。
丁范生听了,奇怪地看了程先觉一眼,好长时间才伸出巴掌,往程先觉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算了,小程啊,就当是开玩笑吧!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我们在这个时候还怎么忍心与民争利呢?盖什么康民大厦啊,我真是鬼迷心窍了,我真是被胜利冲昏头脑了,我真是祸国殃民啊!
程先觉越听越不对劲,扭头一看,丁范生竟然是满脸泪水。程先觉惊呆了。
03
在皖西第三医院,人人都知道汪亦适和舒雨霏两口子相敬如宾。最初大家很不习惯汪亦适老是喊自己的老婆“大姐”,觉得很别扭。舒雨霏也曾经委婉地劝说汪亦适改口,汪亦适说,那你让我喊你什么,喊老婆不尊重,喊爱人酸,就喊大姐,习惯了。
舒雨霏最终习惯了,别人也就习惯了。
汪亦适虽然不苟言笑,但是作为一个技术权威,他没有架子,对待病人,表面上看不出多么亲热,医疗上却从不含糊。不管是老百姓还是当官的,到了他这里都是一样,所以他的人缘极好。
也有例外。
有一次地委组织部的李部长带着他的舅舅来看病,点名要汪亦适做手术。汪亦适看了之后说,这个病不在内脏,也不在主要器官,就是腹腔有个囊肿。这样的手术,肖卓然就可以做。
李部长认识肖卓然,知道这是个下台的副院长。过去他对肖卓然还很器重,但是让肖卓然给他的舅舅做手术,他还是不放心。交代秘书反复跟院方交涉,要汪亦适亲自动手。
副院长程先觉跑到外科,恭恭敬敬地跟汪亦适周旋了半天,汪亦适就是不肯。汪亦适说,肖卓然经过半年的锻炼,已经有了很大的提高,做这种囊肿切除手术,已经绰绰有余。我这里有肝硬化手术,有食管息肉手术,都是大手术。
程先觉说,老汪,咱们是共产党的医院,对共产党的领导要有感情,你怎么就这么死板呢?
汪亦适不高兴地说,什么叫死板?我这里给谁做手术,是看病情,而不是看官大官小。你程副院长要是不放心,你亲自给部长的亲戚做手术好了。
程先觉知道汪亦适油盐不进,多说没用,只好跟李部长撒谎说,汪亦适最近一段时间因为营养差了,视力跟不上,怀疑患了青光眼。为了部长亲戚的安全,还是换别人做。
李部长说,怎么搞的,连外科主任的营养都跟不上,难道吃不饱吗?
程先觉老老实实地回答,现在定量供应份额越来越少,汪亦适一家伙生了个双胞胎,雇了一个奶妈,家里生活十分困难。
李部长听了,半天不语,交代程先觉说,程副院长,医院的政治思想工作要加强。我们的技术权威,是国家的财富,但是不能翘尾巴,要加强他们的思想改造。
程先觉听了这话,脸都快吓白了,又跑到妇科去找舒雨霏,把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跟舒雨霏说了。哪里想到,舒雨霏的态度更是蛮横。舒雨霏说,岂有此理!医院谁给谁做手术,是由医生决定的,不是由当官的决定的。他以为这是种田修水库啊?
舒雨霏说这话的时候,舒云舒也在场。舒云舒现在可没有舒雨霏这样的底气,忧心忡忡地想了半天对舒雨霏说,大姐,话也不能这么说,我觉得亦适在这件事情上也太较真了。就一个囊肿手术,半个小时的事情,他做了不就完了吗?何必惹领导发火?
舒雨霏说,你们不了解亦适,别看我们亦适对你们家肖卓然不冷不热,实际上他是在创造条件锻炼你们家卓然,多让他临床实践,让他早一点摆脱下台的阴影。再说,他们外科,哪一类的手术由哪一级医生做,都是有规定的。亦适不是一个见风使舵的人。
程先觉说,大姐,你是批评我吧?在你们的眼睛里,我就是见风使舵的人,你们甚至可能把我当上副院长,都归结是我见风使舵的结果。我也不争辩,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作为一个主持业务工作的副院长,我既要保护汪亦适,还要保护肖卓然。大姐,云舒,你们想过没有,如果亦适坚持不肯给李部长的亲戚做手术,这就得罪了领导一次。如果,万一卓然做手术不成功,或者不理想,或者让领导的亲戚多受罪吃苦,那就不是得罪一次两次了。就算你们家亦适是权威,你们家亦适不负直接责任,可是卓然呢,怪罪下来,那不是雪上加霜吗?
舒雨霏听程先觉说得有条有理,不觉得愣了。其实舒云舒的担心,也正是这个问题。舒云舒说,大姐,亦适只听你的,你劝劝他,灵活一点,亲自操刀,给李部长的亲戚做个手术,不要让卓然冒这个险,就算我求你好吗?
舒云舒这样一说,舒雨霏才觉得,这件原本属于小事的事情,还是一个大事。舒雨霏说,亦适听我的是不错,但那都是工作以外的事情。工作以内的事情,他未必听我的。
程先觉说,你跟他说,总比我们跟他说强啊!
舒雨霏瞪了程先觉一眼说,你是副院长,你给他下道命令不就行了吗?
程先觉苦笑说,我这个副院长,在别人眼里是个领导,可是在你们家老汪那里,屁都不是。你们家老汪刀枪不入,别说我小小的副院长,就是丁院长给他说话,他也未必买账。一物降一物,能跟亦适讲话的,还是大姐您啊!
舒雨霏说,你少给我甜言蜜语。我就豁出我这张老脸去试试,不过丑话说到前头,要是碰了钉子,你们可得给我备酒压惊。
舒雨霏话是这么说,留了点余地,但是心里还是很有数的,汪亦适对她基本上言听计从。这个人在家里是个甩手掌柜,大事小事好事难事概不插手,连自己的工资是多少都搞不清楚,有几条裤子更是没数,全由舒雨霏一手张罗。休假回家,打点亲戚朋友,过年采购,孝敬双方父母,也都是舒雨霏一手操办,汪亦适从来问都不问。一言以蔽之,汪亦适的家基本上全是由舒雨霏当的,虽然工作上的事她从来不插手,但是偶尔插一次手,他未必就一点都不通融。
舒雨霏在前,舒云舒和程先觉在后,一路快步到了汪亦适的办公室。汪亦适正在跟陆小凤和肖卓然交代什么,见这一干人等进来,惊愕地问,大姐,什么事?
舒雨霏看了看陆小凤,陆小凤笑笑,知趣地退出门去。舒雨霏说,你们几个回避一下,我单独跟亦适说。
包括肖卓然在内的几个人,面面相觑,鱼贯而出。
汪亦适更惊讶了,甚至有点紧张,说,大姐,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情了,这么紧张?
舒雨霏把门关上说,亦适,那个李部长亲戚的手术,你就做了吧!
汪亦适的嘴张得老大说,大姐,你怎么管起这个事情了?
舒雨霏把程先觉的意思、舒云舒的意思,还有她自己的意思,娓娓道来,讲清楚了这件事情的重要性,讲清楚了他不做手术而让肖卓然做手术的危害性。
汪亦适听完,表情奇怪地看着舒雨霏,居然笑了,说,大姐,一件平平常常的医疗业务事情,怎么搞得这么复杂?都上升到政治的高度了。如果我们看病治病需要分三六九等,那这还是人民医院吗?
舒雨霏说,大道理是人民医院,还有小道理,人民医院也不能绝对公平。再说,李部长的亲戚也是人民啊!
汪亦适说,是啊,他是人民,但是我让肖卓然给他做手术,就是履行我们的职责啊!
舒雨霏说,万一……万一李部长不高兴怎么办?
汪亦适说,他高兴不高兴关我什么事情?我们做事有我们的规章,不能看他高兴不高兴。
舒雨霏说,我知道你清高,你的规矩别人不能越雷池一步。可是这件事情弄得不好会牵连到肖卓然。他现在正在走下坡路,你不能让他承担这个风险。
汪亦适说,首先,这个手术完全没有风险,肖卓然现在完全能够胜任;第二,既然你们说要取悦李部长,让肖卓然做这个手术,成功了,皆大欢喜。没准还会有利于肖卓然呢。
舒雨霏说,亦适,你就不能听我一句吗?就算我求你了。我已经在云舒和程先觉面前夸下海口,说你可以亲自做这个手术,你要是不给我这个面子,我怎么向他们交代啊!要不,我给你跪下?
舒雨霏说着,就要屈膝。汪亦适连忙上前扶住,嘴里忙不迭地说,大姐,大姐,你站住,像什么样子!
舒雨霏弯着腰说,你不答应做手术,我就不起来。
汪亦适松开手,愣了半晌,长叹一声说,好吧大姐,我答应你。
那天舒雨霏和汪亦适对话的时候,肖卓然和程先觉等人就在办公楼外面的梧桐树下,肖卓然对这一帮子人突然来找汪亦适也感到意外,问程先觉这是怎么回事。程先觉便把情况说了,肖卓然听完,沉吟半天才对舒云舒和程先觉说,你们就这么不相信我的能力?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兴师动众地来给亦适施压,好像我真的成了废人。
舒云舒说,这不是相信你不相信你的事情,关键是李部长已经点了亦适的名。就算你医术再高明,就算你做手术万无一失,也是吃力不讨好。
肖卓然气愤地说,像什么样子,连看个病也要倚官仗势,一个小小的囊肿也要专家亲自主刀,我们的医院成什么了!不行,我得去找亦适,不能妥协!说着就要往汪亦适的办公室去。舒云舒一把拉住肖卓然说,卓然,你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横冲直撞了,你现在都这个处境了,你就忍一忍吧。
程先觉也说,卓然兄,退一步海阔天空啊。何必呢,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就让亦适看着处理吧。
肖卓然说,我们有很多规矩,就是从小事上打开突破口的。你老程现在是副院长了,我把话说在前面,如果我们的领导干部都成了小绵羊,用不了多久,我们的人民医院就不是人民的了,就成了达官贵人以权谋私的黑窝了。
程先觉说,卓然兄你别发火,照顾领导干部也是我们医院应尽的义务。
肖卓然说,什么应尽的义务?《医疗卫生管理条例》对各级干部享受什么待遇,都有明文规定,但是没有哪一条规定,地委组织部长的亲戚还要享受什么待遇,他的待遇和普通老百姓应该没有任何区别,挂号看病,对症吃药,他凭什么点名我们的外科主任亲自主刀,仗势欺人啊!不行,我们还是应该规范起来,凡事都得按规矩来!
肖卓然发起牢骚来,情绪饱满,语调慷慨,好像他不是在发牢骚,而是在作报告,引经据典,咄咄逼人。
程先觉木着脸看着肖卓然,再看看舒云舒,舒云舒紧张地看着肖卓然,再看看程先觉。程先觉心里说,他妈的他还以为他是常务副院长啊,这狗日的简直是疯了,他如果再坚持,老子就不和稀泥了,让他去得罪李部长去,咎由自取啊,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好在肖卓然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并没有真的去找汪亦适。
大约等了十分钟,汪亦适的办公室门打开了,舒雨霏从里面红着眼睛走出来,程先觉和舒云舒赶紧迎了上去,舒云舒急切地问,怎么样了大姐,说通了吗?
舒雨霏说,亦适那个人,你还不知道,是那么好说通的吗?你去试试。
舒云舒的眼泪都快急出来了,说,这怎么办啊?那个李部长指名道姓要亦适给他的舅舅做手术,可是他偏偏拧着。要是让卓然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卓然的前途不彻底完了吗?
舒雨霏说,哦,你担心你们家卓然的前程,就不担心我们家亦适的前程?
舒云舒说,你们家亦适他是专家啊。这点小手术,他闭着眼睛也能做了,他的前程有什么问题?
舒雨霏说,好了好了,你们也别提心吊胆了。给一个组织部长的舅舅做手术,你们也吓成这个样子,太没出息了。亦适说了,下不为例。
舒云舒转忧为喜说,这么说,他同意啦?
程先觉说,那当然,大姐出面,他再不同意,那也太不近人情了。
舒雨霏说,程副院长,亦适也说了,小官怕大官,他不怕,以后这种事情再也不能发生了。
这件事情给肖卓然很大的刺激。肖卓然以后同汪亦适说,人民医院为人民,这个原则必须贯彻始终。我们第三人民医院要有我们自己的风格,就是平民化,从最底层关怀入手。
汪亦适笑笑说,老肖,你跟我说这话没用。
肖卓然回过神来,倒也坦然,说,亦适,你不要认为我现在不当副院长了,人微言轻了,就不敢说话了。我跟你说,我肖卓然只要还在医院一天,我的思维就不会闲着。我感觉这个医院,还是应该由我来领导。
汪亦适说,我也是这样认为。你希望我帮忙吗?
肖卓然说,你能帮什么忙,我又不想让你开刀。
汪亦适说,我不仅可以帮助你恢复副院长的职务,还可以帮你直接当上院长。
肖卓然惊讶地看着汪亦适说,你怎么还有这个本事?是不是通过做手术结识了哪个大人物?
汪亦适笑笑说,不是,要想让我帮你的忙,你得先帮我的忙!
肖卓然警惕地问,你指的是什么,还是要解决你的起义问题吗?
汪亦适狡黠一笑说,不是,是另外的忙。如果你帮忙让我当上省长,我保证马上让你的想法实现。
肖卓然说,我操,这不是废话吗?
04
肖卓然给汪亦适打下手打了半年,外科业务方面有了很大的长进。
他毕竟是江淮医科学校的学生,虽然过去不像郑霍山和汪亦适那样专心致志做学问,毕竟还是有些基本功底的。半年之后,肖卓然渐渐地对外科产生了兴趣,也似乎渐渐淡忘了东山再起的念头。但是李部长的亲戚来看病的事情,就像一根闪闪发光的银针,一下子又扎进了他的敏感穴位。
这段时间,受大气候影响,皖西地区政治形势风云变幻,一会儿有人犯错误,一会儿有人去坐牢,一会儿有人被下放。第三医院原来是军队医院,多数干部都是军转的,再加上是业务单位,受到的冲击相对要少一些。肖卓然虽然从领导岗位上下来了,但是关注政治气候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每天下班回家,总是要看一会报纸,多数都是舒云舒从程先觉那里要来的旧报纸。
忙里偷闲,肖卓然写了一篇文章,名为《人民医院为人民,群众公仆一视同仁》,以地委某一部长亲戚看病一例,批评了有些领导干部利用职权,搞特殊化,扰乱医院正常工作秩序的现象。呼吁医疗卫生单位建章立制,严格遵照操作程序,同时也呼吁各级领导干部自觉遵守有关规定,按照规定的待遇享受医疗服务,不得直接或间接地给医院施压,尤其是反对滥用职权搞特殊化。文章写好后,想投到《江淮日报》,被舒云舒察觉了,苦苦哀求,肖卓然才暂时没有轻举妄动,把文章锁进了装衣服的樟木箱子。
自然灾害的第二年夏天,有一天晚上下班,肖卓然拖着疲惫的身躯,刚刚走到自己的家门口,还没进门,后面蹿上来一个人,拍着肖卓然的肩膀说,肖老弟,跟我走。
肖卓然回头一看,原来是丁范生。肖卓然不解地问,丁院长,你找我有什么事?
丁范生说,我请你喝酒。
肖卓然说,这年头了,哪里还有酒喝啊!再说,我离开领导岗位已经快一年了,跟丁院长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啊。
丁范生说,你没有,我有。跟弟妹打个招呼,我请你到杏花坞街上吃狗肉。
在杏花坞的一家集体办的小饭馆门前,丁范生敲门敲了几分钟,才把门敲开。老板认识丁范生,苦笑着说,丁院长,这都啥年头了,店里啥也没有啊!
丁范生说,凉水有吧,我今天就是来喝凉水的。
老板见挡不住,只好把丁范生和肖卓然放进门去。
狗肉自然是没有的,完全喝凉水当然也是不可能的。进了饭店,丁范生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一瓶临水老窖,往桌上一放说,肖卓然同志,今晚就着凉水,咱哥俩把这瓶酒喝了。
肖卓然看出了丁范生的反常,不动声色地说,丁院长,我已经一年没有尝到酒味了。肚子里除了麦麸饼,一点油水也没有,恐怕喝不了酒。有话你就说吧!
丁范生喊来老板说,没有肉,你还没有大白菜?
老板说,大白菜也没有,有白菜根。
丁范生说,好,把白菜根洗洗,切成细丝,放点盐。还有什么?
老板说,不瞒丁院长,还有两个鸡蛋,是留给孩子他娘催奶的。
丁范生说,那算了,给孩子催奶的东西我们不能吃,吃了老天爷不答应。还有什么?
老板说,还有半斤麦麸子。
丁范生大喜道,好好好,我这二十块钱买你半斤麦麸子,你不吃亏吧?把麦麸子贴成饼,有油放油,没油放盐。
老板答应一声,进去张罗去了。
肖卓然说,丁院长,你找我来,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么破费?
丁范生看着肖卓然,嘴巴动了一下,眼圈一红,赶紧把脸扭过去了,从裤兜里摸出一根弯弯曲曲的烟卷,点燃,狠狠地吸了几口,然后说,肖老弟,等一会儿再说吧,没有酒,我开不了口。
十几分钟后,老板就把东西端上来了,除了麦麸饼和凉拌白菜根,居然还有一盘切成丝的西瓜皮。丁范生把酒瓶盖咬掉,咕咚咕咚往肖卓然面前的大碗里倒了半瓶,再把剩下的倒进自己的碗里,举起碗对肖卓然说,先喝酒,后说话。
肖卓然没动。
丁范生端起大碗,像牛饮水一样的灌了几口,放下碗盯着肖卓然说,肖卓然,肖老弟,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肖卓然说,丁院长,我想知道你今天要对我说什么。
丁范生说,你难道不知道?你肖卓然学识渊博,这一年来韬光养晦,皖西地区的事情你知道一大半,第三医院的事情你全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我今天要对你说什么?
肖卓然说,我确实不知道。我这一年来一直在给汪亦适打下手,我想努力当一个好医生。上个月我刚刚通过了主治医生的考试,以后,我就在外科打发我的时光了。
丁范生又喝了两口酒,抹了抹嘴巴说,是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看错人了。你知道我此刻想起了什么吗?我想起了一首诗,我文化不高,但是我记性好。小时候听大书,那首诗叫什么来着?勉从虎穴暂栖身,说破英雄惊煞人。巧借闻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是不是这样啊肖老弟?
肖卓然站起身说,丁院长,我现在是个医生,我在工作中如果有错误和缺点,你可以批评处理我,但是你用不着这样奚落挖苦我。我不是刘备,你也不是曹操,今天也不是煮酒论英雄的日子。我们都是共产党的干部,光明磊落,胸怀坦**。有事说事,没有事情,我要回家了。我的妻子和孩子,还在等我一起喝稀饭呢。
丁范生说,你说什么,喝稀饭?啊,我知道,也是麦麸子掺槐树花。我的常务副院长,我的立过战功的同志,为了第三医院辛勤工作了十几年的好同志,我的好兄弟,带着他的老婆孩子,只能喝麦麸掺槐树花的稀饭,我这个院长还配当下去吗?我他妈的多吃多占,我他妈的贪图享受,我他妈的不是人,我就是血吸虫!
肖卓然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丁范生把酒碗一举,仰起脑袋喝个精光,然后把碗往墙上一摔,蹲在地上号啕大哭,哭得肖卓然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回过神来,想劝说或者制止。但是丁范生哭得惊天动地而且密不透风,他根本插不上嘴。
丁范生哭着说,肖卓然同志,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过去你批评我,我不以为然。我认为新中国成立了,皖西解放了,革命成功了,我们这些脑袋别在裤腰上活过来的老革命,就应该享福了,就应该吃好的穿好的。我们已经给了人民很多很多,现在是该老百姓养活我们的时候了,我们要把战争年代吃的亏补回来。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思想,所以我才反感你的批评,甚至发展到了打击报复的地步。可是,这一年的事实教育了我,我没有想到革命的路还有那么长,我们的任务还远远没有完成,我们的老百姓还那么贫穷!我们到底给了他们什么?吃麦麸,吃槐树花,这还算好的。在蓼城农村,我亲眼看见一个孩子因为吃糠拉不下屎,肛门挣得稀烂,血肉模糊。一个村里三十个人得了肝炎,我们却束手无策,眼看着他们病死饿死。我们医疗队的同志二十个人每天总共只有五斤小米,还捐出去一半,可还是杯水车薪,谁也救不活啊!
肖卓然明白了。丁范生春天就向上级提出来,带医疗队下乡,上个月终于成行。他以为他是救世主,他可以解救那些正在饥饿和疾病的死亡线上挣扎的老百姓,可是当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死去,而他作为一个行政十四级的老革命,作为人民政府领导的医院院长,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除了号啕大哭,他还有什么办法呢?丁院长受到了严重的刺激。
肖卓然说,丁院长,饥饿是普遍的,天灾人祸,我们谁也没有办法,你不要太伤心了。
丁范生不哭了,抬起头来说,什么天灾人祸?人祸大于天灾,我就是制造这人祸的一个分子啊!
肖卓然说,丁院长不必过于自责。就算人祸,我们基层干部也不能负主要责任。
丁范生说,我们推波助澜啊,我们都是帮凶啊,我们没有给组织上帮好忙啊!丁范生说着,举起了那个空酒瓶,在头顶摇晃着说,肖老弟,你知道我最近在干什么吗?我天天都在反思,天天都在抠我的嗓子眼儿。我恨不得把我多吃多占的东西都吐出来,还给老百姓,多救几条命。我给自己算了一笔账,从1953年705医院设立小灶以来,我们医院领导大吃大喝,加上请客,这种酒每天至少喝两瓶,而酿造这种酒,每瓶需要二十斤粮食。每天四十斤粮食,每年一万多斤,七年,将近十万斤粮食被我们当做水喝了。还有大鱼大肉,折合成粮食,我们医院领导干部这些年来,往少里说,也浪费了五十万斤粮食。
肖卓然说,丁院长,你别这么想,那些东西也不全是你一个人浪费的。
丁范生目光似乎有些呆滞,哽咽着说,如果这些粮食不被我们吃掉,不被我们变成大粪,如果这些粮食储存在仓库里,今天拿出来,能救活多少生命啊!可是,可是,我们这些败类,我们这些寄生虫,把它都变成大粪了……
丁范生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又蹲了下去,头也垂了下去。肖卓然吃了一惊,赶紧上去扳他的肩膀,一边扳一边喊,丁院长,你怎么啦?
丁范生说,肖老弟,我没醉,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这里有一份检查,你帮我看看,还有哪些问题没有说清楚的,加上去,交给组织。我不能再当这个院长了,你是第三医院最合适的院长人选。我的将来,就在蓼城农村了,我在那里赎罪,我用我的劳动、用我这颗心来弥补我的过失。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希望你在追悼会上说一句,这是一个犯了错误但是知错就改的人,那时候如果我还有党籍,请你验证我是否已经合格。
丁范生说着,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大卷皱巴巴的材料,交到肖卓然手上说,你今晚就看,明天就到地区交给陈书记,他从党校学习回来了,就说我无颜以对,我到农村去了,我赎罪去了。陈书记说过,天地之间有杆秤,秤星就是老百姓,我现在就去找秤星去了,我希望有那一天,我把我的罪赎了,他还能说我丁范生是个好同志,那我死亦瞑目了。
肖卓然大为震动,捧着那份材料说,丁院长,你这是何必!你有这样的胸怀,既然已经认识到问题了,何必要走这个极端呢?现在正是困难时期,第三医院也是人心惶惶,你这时候离开,你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无论是对组织还是对群众,都是不负责任的。
丁范生说,拜托了,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否则我就走不掉。长痛不如短痛,我是个共产党员,我知道什么叫组织原则,但是我现在更需要的是,我要证明我还是不是个共产党员,我还能不能当一个共产党员。肖卓然同志,过去我对你不理解,误会过,也嫉妒过,还打击报复过,但是我最终认清了你,你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光明磊落,有远见也有能力。如果早一点听从你的意见,也不会有今天的悔恨。
肖卓然说,丁院长,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我尊重你的选择,钦佩你负荆请罪主动要求处分的风度,我也可以把这份检查呈交给地委,但是我希望你在上级处分之前,不要离开第三医院,不能造成混乱。明天你继续上班,例会上的问题还要形成决议。当务之急的粮食问题,还得拿出解决意见。你得答应我。
丁范生终于把眼泪抹干了,坐在凳子上,看着肖卓然,眼睛里居然涌上几分慈祥的光芒。丁范生说,我没看错,肖老弟,事实上你现在已经开始主持第三医院的工作了。我答应你。
肖卓然说,在这件事情没有结果之前,消息不能对外扩散。
丁范生说,它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肖卓然说,我们都争取做—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吧,请你接受我真诚的祝福,作为—个老革命,作为一个拥有如此磊落胸襟的老共产党员,你将成为我的楷模。
四天后,地委书记陈向真和地委组织部李部长来到了第三医院,宣布一项任命,撤销丁范生第三医院院长和党委书记职务,降职为第三医院副院长,肖卓然同时担任第三医院院长和党委书记。
当天晚上,丁范生约肖卓然散步,肖卓然知道丁范生心情沉重,有些话也想和他聊聊,就答应了。两人并肩溜达到康民大厦的工地,看着一片狼藉的大厦根基,丁范生说,卓然同志,我现在无官一身轻,受了处分,也解脱了,心里很干净。只有这一件事,我感到很难受。由于我头脑发热,搞了这么个大而无当的工程,不上不下,劳民伤财。这个烂摊子留给你,我真的很难过,对不起了。
肖卓然说,老院长,你也别太自责了。说实话,这件事情我也有责任,当时没有阻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主张搞一个宏伟的康民大厦,从事情的表面上看,是受当时大发展气候的影响,但从本质上讲,出发点并没有错,我们的医院,也确实需要一个新型的住院大楼。所有的问题就是一个时间问题。错在时机不成熟,时候没到,物力财力跟不上。但这并不等于说我们就不需要。现在你主持打的这个根基,不是废墟,以后时机成熟了,条件具备了,我们还是要把它建成。我说过,一年两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八年准行。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肖卓然说得推心置腹,很动情。丁范生的眼睛湿润了,凝视肖卓然很久才说,卓然同志,你这样说,我的心里就好受了。我看出来了,虽然你比我年轻,但是在工作上你比我成熟。我吃亏就吃亏在文化程度太浅,缺眼光,也缺思想啊!第三医院,就应该交到你这样的同志手里。
肖卓然动情地说,谢谢老院长,你对我的鼓励,也是对我的压力,以后有了难题,我还是要请老院长指导。
丁范生说,指导谈不上,有了意见,有了建议,我会当面向你提,就像你对我那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了重大任务,你肖院长一声令下,我丁范生一马当先。
肖卓然说,一言为定。
丁范生自请降职之后,在程先觉结婚的第二天,带领一个由年轻医务人员组成的医疗队,长年辗转于皖西地区广大农村,后来落户在蓼城桥头乡,在70年代初期的一场抗洪中,身先士卒,筑坝抢险,因劳累过度,晕厥摔下大堤,腰脊断裂,从此瘫痪——此为后话。
05
肖卓然上任伊始,就着手解决粮食问题。从药材仓库里清理出一百多种共四千多斤中药材,装了六卡车,前往浙江沿海地区,换取海带和其他水产品,同时发动部分医务人员,由郑霍山担任总指挥,进入大别山,指导和帮助山区群众寻找可食用植物,使得第三医院在最困难的时期,没有饿死一个人。
有一天开会,肖卓然布置近期业务培训和考核,要求从德能勤绩等方面全面衡量。肖卓然打着凌厉的手势说,各科室要在近年分配的大学生里面,尽快培养出两至三个能够独当一面的专家。我们的医院,要人才辈出,人才济济,而不能技术垄断。那种专家独霸一方、一人离开地球不转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郑霍山在下面用胳膊肘拐拐汪亦适说,听听,这是在讲你呢。人家在你手下也就是锻炼几个月,你就以为可以骑在人家头上作威作福了。看看,现在就给你下马威。
汪亦适说,少来这一套。我看他是在说你。你小子落井下石乘人之危,把舒云舒都气哭了。你得当心点,老肖收拾人也是心狠手辣的。
郑霍山说,看见没有,上个月这个人的脸还是绿的,眼珠子也是黄的,舒老三跑去找我,说怕他得了肝病。看看,现在是红光满面,眼珠子炯炯有神,一口气呼出三尺开外。那桌子再让他拍上一年,非砸个窟窿不可。
汪亦适说,其实,给老肖这样的人治病,最好的方子就是提拔使用,比特效药还灵验。
程先觉结婚,是在肖卓然担任院长的第二个星期。程先觉向肖卓然汇报说,他已经有了对象,是杨副专员的妹妹,见了几次面,双方感觉不错,请示肖院长,能不能批准他结婚。
肖卓然说,你早就该结婚了。三十出头的年纪了,还打光棍,简直丢社会主义的脸。不过现在是困难时期,你结婚想铺张也铺张不起来,还是从简吧。医院给你补助十斤小米。
程先觉说,过去规定,县处级干部结婚补助三十块钱,三十块钱能买三百斤大米。你不能当上院长就破坏这个规矩。
肖卓然说,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没有别的优点,就是爱认死理。我过去说过,执行规定要一丝不苟,现在我还重复这句话,严格按照规定来,补助你三十块钱。行吗?
程先觉说,我当然拥护。
到了下午,程先觉又哭丧着脸跑到院长办公室说,算了院长,还是补助我十斤小米吧,三十块钱现在只能买三斤小米,钱成纸了。
肖卓然哈哈大笑说,你程先觉不是会算计吗?这回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你既然坚持按照规定办事,我这个院长当然更不能违反规定,补助你十斤小米是不可能的。两条路:一是按规定补助你三十块钱;二是拿三十块钱,按市价买三斤小米给你,再买七斤小米算借给你。
程先觉说,我选择第二条。
然后就举行了婚礼。也是在第三医院的大会议室里,摆了数量有限的花生糖果。杨副专员等人参加了,新郎新娘各自家里来了几个人,医院的同事们去热闹一场,就像开了一次大会。
在程先觉的婚礼上,郑霍山送去的礼物别出心裁,是一盒他自己研制的“阳泉”,说明书白纸黑字写着,专治举而不挺,挺而不坚,坚而不久。
这盒药引起一点小小的麻烦,要不是碍着副院长兼新郎的面子,程先觉差点儿就同郑霍山吵起来了。在一片哄笑声中,郑霍山面不改色心不跳,振振有词地说,现在是困难时期,我们大家的身体都有问题。男女之事,人皆有之,但不能竭泽而渔。这种阳泉,不是壮阳药,也不是补阴药,它是我们在困难时期既保证提高**质量,同时又保护身体不受过多榨取的补充药品。
医院里的人对于男女之事并不陌生,平时荤的素的玩笑也开一些,但那都是在背地里的悄悄话。像郑霍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里三层外三层地高谈阔论,还是第一次,尤其还当着新娘的娘家哥哥杨副专员的面。程先觉当时脸上就有一些挂不住,走近正在扬扬得意卖弄**的郑霍山,压低声音说,老郑你搞什么名堂,你是来臭我的还是来卖狗皮膏药的?
郑霍山嬉皮笑脸地说,程副院长,你也是医生,怎么这么封建,这是科学你懂吗?你今晚就可以进行临床试验,明天把体会说给我,这也是帮助科研。
程先觉气不打一处来,瞪着眼睛说,滚你的蛋,我的婚礼不欢迎你。
郑霍山说,他妈的,我是你拿请帖请过来的,现在居然让我滚蛋!我偏不滚!
程先觉正要发火,肖卓然从主桌上走过来了,沉着脸说,程副院长,郑主任,别吵了,像什么样子!
程先觉和郑霍山这才停止争吵。肖卓然说,郑霍山送的礼物,没有恶意,这药品也是经过药检部门确认的,但是你送的场合不对,尤其不应该夸夸其谈。这种场合老是谈****的,你不觉得别扭?
郑霍山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我们当医生的,人身上那些物件干什么用的,什么不是清清楚楚?**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为什么要遮遮掩掩?我跟你们说,**的问题不解决,别的问题解决得再好也是白搭。
肖卓然说,你少说两句,憋不住回家说去!
郑霍山说,我在推销我的产品,你作为院长,应该表扬我的敬业精神。回家有什么说头?回家我就直接用了。
肖卓然说,越说越不像话了,哪里像个中医科主任!
郑霍山说,那你说我像什么?
程先觉一竿子插进来说,还能像什么?流氓!
郑霍山正要发作,肖卓然手一挥说,程副院长,亏你还是医生,医生应该有医生的判断标准,不能动不动就上升到流氓的高度。
程先觉说,他送这东西确实不合适。
肖卓然说,你希望他送你十斤小米,可是他有吗?他能送你这个东西,也值十斤小米。你们不要扯淡了。婚礼开始了,各就各位。
郑霍山朝程先觉不怀好意地笑笑说,好,听肖院长的指挥。谁再捣乱,当心肖院长把他的那个给那个了。
程先觉咬牙切齿地说,好,等老子过了这一关,有你的好看。
程先觉结婚之后,买了一双高级皮鞋,底子很硬。有一次在外科手术室外面,正好被肖卓然碰见。肖卓然听着声音不对,对程先觉说,老程,你过来。
程先觉不知就里,昂首挺胸地过来了。肖卓然侧耳聆听,听着橐橐的声音,然后笑着说,老程,你下班后到我办公室去一下。
程先觉中午到肖卓然办公室,本来以为他有什么大事要交代,没想到肖卓然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肖卓然说,你认识方得森吗?
程先觉说,认识,原先在卫生局工作过,同学啊。
肖卓然说,对了,他现在是医药公司供销科的科长,他老婆是个土包子。结婚的时候,据说方得森从南京给她买了个丝绸裤头,被他老婆骂了一顿。说有钱应该花在明处,买个裤头穿在里面谁也看不见,裤头用白洋布缝一个就行了。方得森一听是这个道理啊,丝绸裤头穿在里面是亏了。后来你猜他是怎么做的?
程先觉说,知道,他写了个条子,贴在他老婆的屁股上——内有高级丝绸裤头一条。
这当然是个笑话,是皖西医疗卫生系统好事之徒为了挖苦那些摇身一变成了假洋鬼子的干部,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编派出来的。程先觉老老实实地回答了,看见肖卓然正阴阳怪气地盯着他那双油光锃亮的皮鞋,这才明白上当了。
肖卓然说,我们是医院,规定上班不许穿高跟鞋,不许穿硬底皮鞋,你难道不清楚?
程先觉说,那是针对医生护士的,没有说行政干部不许穿皮鞋。
肖卓然说,那我现在口述一条补充规定,你记录——为了保持正常工作秩序,第三医院所有干部职工,上班期间一律不得穿高跟鞋和硬底皮鞋。此规定于今天晚上下班之前传达到所有人员。
程先觉东张西望,嘟嘟囔囔地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干吗要这么兴师动众的?我好歹也是个副院长,难道连一双皮鞋都不能穿?
肖卓然说,我不管你什么副院长副股长的,今天下午,如果我再发现你穿着皮鞋招摇过市,我就禁止你出入业务科室。听明白了没有?
程先觉见肖卓然不像是开玩笑,心里一虚,赶紧回答,听明白了。
这件事情后来传出去,就有人借此做文章,把肖卓然描述得无所不管,就连人家夫妻**都管。因为肖卓然曾经在会上说过,现在条件好了,营养足了,我们有些同志不思进取,两口子天天晚上不到八点就上床了,一年生一个孩子。只顾照顾孩子了,哪里还有精力工作啊?照这样生下去,用不了二十年,我们皖西地区就人满为患了。
06
郑霍山这几年在中医药研究方面,建树颇丰,尤其是养生健身之道,搞得炉火纯青。第三医院虽然是综合医院,后来还设立了心血管科、内分泌科、神经科等,但是在60年代之前,这些科室基本上都是以中医诊断为主,郑霍山大显身手,几乎哪个科室有了疑难杂症,都要请他去会诊。因此在三年自然灾害的年头,郑霍山家里的伙食总比汪亦适和肖卓然的家里强得多。
到了60年代中期,除了基本的中医理论,郑霍山还有一个天大的成就,那就是对于性学的研究。他不仅熟读《黄帝内经》《素女经》等中国古代典籍,不知道他从哪里还搞了几本外国的性学著作,其中还有外文插图版。外文他看不懂,整个第三医院只有汪亦适和舒云舒学过英文。有一次他去找舒云舒请教,舒云舒把书一打开,看见插图先就面红耳赤了,一把把书扔得老远,再也不理他了。他跟在舒云舒的屁股后面喊,这不是什么流氓书,这是科学,你不要封建。舒云舒头也不回地说,你那科学我看不懂,另请高明吧。
郑霍山没有办法,只好去请教汪亦适。汪亦适翻翻书说,性学是一门科学不错,但你这玩意儿不是科学,你这玩意儿就是流氓书。这是**十八招,如果让保卫科的人看见你在鼓捣这玩意儿,判你个流氓罪都是有可能的。
郑霍山这才知道,他用二十斤粮票买来的这个小册子,当真是一本黄色书籍。二话没说,一把火烧了。
郑霍山不仅从理论上探讨性学,而且很注重在实践中加以运用。夫妻过生活的时候,他总是向舒云展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舒云展不肯,他则振振有词地说,这是科学。人不是动物,人与人之间最本质的交流就是**,最应该讲究的也是**。生活水平高不高,主要是看两巴,下面那一巴的生活水平比上面这一巴的生活水平还重要。现在是自然灾害困难时期,上巴的问题不好解决,提高下面那一巴的生活水平还是有可能的。
舒云展跟郑霍山结婚几年了,已经习惯了他的歪理邪说,往往在事后还觉得他的歪理邪说有创意,有煽动性,所以舒云展对郑霍山的理论和实践总是半推半就地配合着,每每到了**的时候,郑霍山会发出奇奇怪怪的低沉的喊叫——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有一次**过后,郑霍山吧嗒着嘴,好像意犹未尽,突然问了舒云展一个奇怪的问题。郑霍山说,有一个问题,中西医理论都没有涉及,那就是感应问题。按照西方科学,生命与生命之间,应该有一种看不见的联系,尤其是血缘相近的人,一个人受到大的刺激,另一个人似乎也应该有生理反应。
舒云展对他的话总是似懂非懂,问道,你是说,人与人之间,有灵魂联系?
郑霍山说,说灵魂,好像就是迷信,其实我看不是。按照牛顿的说法,世界是物质的,生命也是物质的,那么也可以这样理解,灵魂也是物质的。你说,我们在做那个事情的时候,在你进入**的时候,你的双胞胎妹妹会不会有感觉?
舒云展一骨碌从**翻下来,拽起枕头就要砸郑霍山,嘴里骂道,你真是流氓啊,你的脑子都装了些什么?
郑霍山双手挡住枕头,一本正经地说,你别急啊,这是科学,我在跟你探讨科学道理呢。正好你有个双胞胎的妹妹,方便我们进行实例考察。你抽空问一问。
舒云展说,问你个鬼!这种流氓问题,也亏你想得出来。
郑霍山说,我是搞医的,我的问题都是从医学的角度出发,跟流氓没有关系。你要是不问,我只好调查别人了。
舒云展说,那你调查别人吧。不过我警告你,你得小心点,别让公安机关又把你抓到三十里铺,第二次当劳教犯。
舒云展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居然还是让郑霍山埋下了一个疑点。有时候姐妹单独在一起,她真想问问,他们两口子**的时候老三会不会有反应。可是这种话又说不出口。想来想去,后来舒云展找到了另一个捷径。有一次她问舒云舒,前天夜里她有没有感到不舒服。舒云舒惊讶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前天下半夜心口疼,疼得直冒汗,卓然差点儿都叫救护车了。后来疼了一阵又消停了,我怕二老知道了担心,叮嘱卓然不要对外说,他还是说出去了。
舒云展心里暗想,看来郑霍山真的是在搞科学研究,这个人研究科学已经到了掐指妙算的地步。前天夜里,她自己发了高烧,快四十度了,郑霍山给她打了针,到了天快亮的时候烧才退下去。早晨没起床,还一个劲儿做噩梦。而昨天上午她们姐妹都得到消息,老父亲心脏病犯了,前天夜里抢救了大半夜。
至此之后,舒云展对郑霍山更加佩服了,佩服到了崇拜的地步。在她心目中,聪明绝顶,大智若愚,无所不能,这些词汇大都跟她的丈夫有关。她再也不担心他被公安机关抓去坐牢了。
郑霍山和舒云展夫妻生活是很美满的,这也就推动了他们的大生产运动。到了60年代中期,他们已经生下了七个孩子,其中有两对双胞胎。这个结果对于巩固郑霍山的中医名家地位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郑霍山到处宣扬说,实践出真知,事实胜于雄辩,我们家的双胞胎,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完全是我们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运用科学的中医知识指导生活的结晶。
汪亦适婚后数年无嗣,几近绝望。舒雨霏暗中找舒云展,舒云展软硬兼施,让郑霍山配了几服中药,放在菜里让汪亦适在不知不觉中吃了下去。半年后舒雨霏怀孕,也是一对双胞胎,而且是龙凤胎,一男一女,举家大喜,满城风雨,郑霍山也因此声名大振。整个皖西地区,基本上没有人不知道第三医院有个中医郑霍山,郑霍山可以指腹定子。凡是找郑霍山看病的,不能怀孕的都可以怀孕,想要男孩就是男孩,想要女孩就是女孩,想要几个就是几个。
这话越传越神,郑霍山差不多一度成了皖西地区的“送子观音”了,以至于在二十年后肖卓然说,郑霍山为皖西的计划生育工作制造了严重的恶果。直到三十年后郑霍山才说了实话,其实汪亦适的生育能力根本没有问题。那对双胞胎并不是他的医术起了作用,而是舒家的女儿有双胞胎的基因,他只不过尝试着把这种基因调动起来发挥作用,没想到还真的见效了,也算是歪打正着吧。
后来郑霍山自己写了一本书,名字很大胆,就叫《提高夫妻生活水平》,里面就**的起源、性质、发展过程、与情感的关系等进行了阐述,里面还运用了很多辩证法原理。在技术层面上,就**之前的情绪准备、酝酿、时机、饮食、灯光、音乐等,也进行了具体的分析,里面穿插了很多实例,并配有插图。江淮人民卫生出版社已经纳入出版计划了,但是因为后来发生了“**”,这部尚未出笼的著作就被纳入毒草范围,连同郑霍山本人一起,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这是后话了。
07
60年代中期,是皖西第三医院真正的大发展时期。自然灾害结束了,生产恢复了,大别山又是姹紫嫣红,农村人民公社兴修水利,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皖西城雨后春笋般的多出了许多工厂,如机械厂、化肥厂、毛纺厂、造纸厂、拖拉机厂等,城市人口不断增加。
舒南城在50年代中后期的政治运动中,作为一个地方资本家,受到了一定的冲击,在皖西工商联的会议上做了几次检查。但当时的运动主要是针对党内干部,舒南城是民主人士,经陈向真书记和地委巧妙保护,没有被划到右派行列。此后,舒皖药行逐渐减退个人股份,多数并入皖西专区医药公司。到了60年代初,舒南城对皖西医药事业的贡献被重新宣扬,当选为皖西政治协商会议副主席。此时的舒南城,已经是三世同堂儿孙绕膝,舒家老宅里差不多可以办一个托儿所,有肖卓然和舒云舒的大女儿舒蔷薇、小女儿肖豆蔻、儿子肖川芎,汪亦适和舒雨霏的龙凤双胞胎大儿子汪茯苓、小儿子汪琥珀、女儿舒银杏,郑霍山的双胞胎老大舒当归,老二郑柴胡,还有一个老小郑天麻,一共九个孩子,除了舒蔷薇已经读小学了,其他均不超过六岁。
舒南城老两口豁达,女儿们的孩子,全部放在家里,老太太说,你们都是公家的人,有大事要做,我一个老太太,闲着也是闲着,把孩子都交给我来带,也算我对革命事业帮了忙。
当初郑霍山提出让每家的第一个孩子姓舒,肖卓然和汪亦适都很反感,认为郑霍山这是曲意讨好老丈人。特别是汪亦适,那时候几年不孕,正在惶恐不安,就连自己能不能有孩子都难说,郑霍山居然提出这么个问题,哪壶不开提哪壶,简直居心不良,简直用心险恶。但是后来慢慢也就想通了,舒家二老膝下无子,闺女一个个离巢嫁出,晚年势必凄凉。郑霍山这么个很没有人味的人,提出这么个想法,其实还是很有人味的。
对于给孩子取名字,最初不仅汪亦适和肖卓然对郑霍山的馊主意嗤之以鼻,舒家几姐妹都一片声讨,说这简直是胡闹,把孩子的名字都取药材了,像个什么样子?蹊跷的是,在舒家姐妹乱哄哄声讨郑霍山的时候,舒南城老先生则微笑不语,若无其事地吸他的水烟。说一次老人家没有态度,说两次老人家还是没有态度,最后大家就明白了,老人家没有态度其实就是态度,老人家默认了,看他那笑眯眯的样子,没准还赞许呢。这以后,用中药名称给孩子起名字,就成了这几家的惯例,而且多数都是郑霍山越俎代庖的。
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几姐妹的肚子都相继开张了。争先恐后,就像种熟的地,不长庄稼则已,一旦播上种子,呼啦啦就长出一片了,一发不可收拾。每家平均三个,有男有女,人丁兴旺。而且看这架势,如果不关上闸门,每家再生三个五个也不是个问题。
这个时期,肖卓然的事业如日中天。他才三十五六岁,精力充沛,思维敏捷,不仅领导医院开展业务建设得心应手,就是应付各种政治活动也是游刃有余。医院建立了各种规章制度,包括人才引进和培训、业务考核和职称评定、考勤和奖罚,包括医疗方案的批准权限、大病重症会诊标准,等等。
肖卓然在大会小会上说,人民医院为人民,这不是一句空话,待病人如亲人,不能只喊口号,在我们第三医院这里,只有病大病小,没有官大官小,只有病急病缓,没有钱多钱少。只要是病人找上门来,我们第三医院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他收下来,我们力所能及的就由我们来治疗,我们不能治疗的,也要为他们咨询,帮助他们找到最合适的医院,帮他们找到最合适的医生。老百姓进城两眼一抹黑,看个病不知道要走多少冤枉路,不知道要花多少冤枉钱,我们既不能让他们病急乱投医,也不能让他们有病没法医。
肖院长有了这个态度,第三医院就门户大开,皖西地区都知道皖西城里有个菩萨医院,菩萨医院里有个青天院长,所以到第三医院看病求医的人就要比其他医院多得多。
那时候没有公费医疗这一说,也没有实行合作医疗,国家干部和职工住院看病可以报销,农民就得自己掏腰包。在第三医院还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对于患者,无论是干部还是群众,能看中医的,不看西医;能院外治疗的,不住院治疗;能保守治疗的,尽量不做手术。这一切都是为了节省。有些干部病号对第三医院的做法很不满意,反正自己的医疗费是公家报销,为什么不给开好药?为什么不给开补药?为什么不让住院?
当然,有这种想法尤其是有这种说法的,在当时是极少数人。那时候提倡大公无私,厉行节约蔚然成风,对于第三医院坚持面向普通老百姓持不满态度的声音很微弱。直到几十年后,第三医院仍然保持了这个传统,从而成为江淮地区家喻户晓的平民医院。到了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有相当长的时间,在皖西地区后来的皖西市,除了重大隐患或疑难杂症需要汪亦适或郑霍山以及他们的学生出面操刀把脉,县处级以上的干部,如果需要小病大养或者私病公养,再抑或是开补药开特种药的事情,那是断断不会找到第三医院门下的。尽管那时候肖卓然早已不当院长了,但是他订的那套规矩还在雷打不动地执行着。
第三医院坚持底层关怀,又大包大揽地为病患承担了很多义务,固然是件功德之举,这样做也带来一些问题,那就是钱。政府每年补贴非常有限,肖卓然又坚持实行最低收费标准,那么钱从哪里来呢?在这个问题上,肖卓然采纳了郑霍山的建议,在医院南边办起了一个小型制药厂,最初是炮制中成药,多数是郑霍山研制的产品。郑霍山在皖西中医界已经声名大振,求医者络绎不绝,仅他属下中医科的患者对于中药的需求量就已经相当可观,其他医院包括下面县级医院和乡镇卫生所,多数中成药都是从第三医院制药厂购买。这件事情用郑霍山的话说,皆大欢喜,病人有了廉价的药,医院有了额外的钱。
后来,随着科研人员的引进,肖卓然又让程先觉给地区卫生局和工商局打了个报告,制药厂注册了几种技术含量较低,在农村要普遍使用的西药,药厂生产规模进一步扩大。第三医院虽然坚持平民风格,但是在资金方面,比第一和第二人民医院要富足得多。
现在,第三医院终于迎来了它的春天,制度建设、人才建设、业务建设都已经走向了正规。但是肖卓然还有一件很重要的心思难以释怀,那就是康民大厦的问题。
当初丁范生降职之后,在康民大厦被遗弃的工地上那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这些年始终萦绕在肖卓然的心头。丁范生是犯了“左”倾错误,那是在一个特定时期犯的特殊错误。丁范生文化程度不高,对于事业的理解有局限性,但是丁范生当初提出的要为皖西人民建设一座现代化的住院大楼的动机并没有错,甚至可以说有长远眼光。遗憾的是,他的想法提得太早了,行动的时机更是早了。肖卓然记得他在几个场合都说过,一年两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八年准成。屈指算来,从这个想法最初提出并奠基,现在正好是十个年头。皖西的工农业建设已经步入到一个理性的秩序的阶段,人民生活水平稳步提高,那么,改善老百姓的医疗条件,把第三医院的建设推向高峰,也就势在必行了。
续建康民大厦,终于提到了议事日程。
08
这年秋天,肖卓然主持院务会,分析了医院建设的方方面面,同时拿出确凿的数据。肖卓然指出,按照当前第三医院所承担的医疗任务,根据现在医院的资金实力,康民大厦的建设时机已经成熟。当年丁范生同志主持的设计方案,经江淮省重新论证,仍然具有可行性。
党委副书记李绍宏发言说,目前政治学习任务很紧张,而且上级一再提倡艰苦朴素。本来其他医院就对我们办药厂有看法,我们挣了钱,还是应该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多考虑国家的困难。这个时候大兴土木,是不是合适?
肖卓然反感地说,我们建设医院,改善老百姓的医疗条件,就是从根本上为国家分忧。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话以后再也不要提了,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不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就是要让老百姓过好日子。
李绍宏愕然地看着肖卓然说,肖院长,你这样说有问题,我们不能丢掉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
肖卓然说,我说过要丢掉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了吗?艰苦朴素是我们领导干部的事情,我们不能老是让老百姓艰苦朴素。十年前,当丁院长提出要建设十八层医疗大楼的时候,我也是持反对意见的,因为我认为那时候时机不成熟。我记得我跟老院长说过,一年两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八年准成。从老院长提出这个设想,打了根基,到现在已经十个年头了,是该我们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李绍宏说,肖院长,当初方案基本上是丁范生个人提出来的,说十年八年准成,是你个人提出来的。现在看来,这件事情,从始到终,都是个人意志。个人的承诺不等于组织上的承诺,我觉得我们还应该征求广大群众的意见,不能感情用事。
肖卓然终于火了,拍着桌子说,征求群众意见?群众懂什么,群众吃不饱饭,看不起病,说不上话,报纸电台怎么说,群众就怎么说。怎么能过上好日子,群众就怎么说。如果都要征求群众意见,要我们领导干什么,要我们党委干什么?我们今天坐在这里,就是代表群众!
肖卓然一拍桌子,大家就不吭声了。肖卓然当了几年院长,别的把持得还算有分寸,就是养成了拍桌子的习惯。
这次会议形成决议,再次成立基建领导小组,由副院长程先觉牵头,尽快完成续建康民大厦的筹备工作。让肖卓然始料不及的是,这次会议也给他埋下了一个祸根。
决定康民大厦续建之后不久,肖卓然带领一个医疗队兼调研小组,前往寿春、梅山、蓼城、舒霍等县农村进行巡回医疗。主要的任务是解决流行在皖西农村的血吸虫病和肝炎病,次要的任务是进行流行病的防疫知识普及。
在蓼城县的桥头公社,肖卓然和丁范生进行了一次彻夜长谈。
丁范生已经在四年前申请辞去第三医院副院长职务,主动要求降低行政级别,从十四级降到十九级,带领全家下放到桥头公社,当了一名乡镇卫生院的院长。虽然丁范生没有受过系统的医疗卫生教育,但是多年在医院工作,耳濡目染,常识知道了不少,加上降职之后,隐居乡间,潜心苦读,对于农村常见病和一般的伤病处理,还是积累了一些经验。
在丁范生的农家小院里,肖卓然向丁范生介绍了第三医院这几年的变化,丁范生说,我都知道了。第三医院的每一个变化、每一个进步,我都知道。我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曾经是第三医院的院长,也很少有人知道我是一个老革命。这里的老百姓都喊我老丁,在他们的眼里,我就是从外乡调来的一个农民土医生。
肖卓然说,当年您设想建设一座康民大厦,作为皖西最大的住院部,那时候情况不允许,现在我们有了资金,有了政策,有了技术力量,时机已经成熟了。程先觉同志在负责筹备,我希望开工的时候,老院长能够亲自回去看一看。
丁范生听了,心里一热,眼窝也就热了,吸了几口烟说,肖院长,我给你添麻烦了,留下那么大个屁股让你擦。
肖卓然说,老院长您千万别这么说,现在回过头来看,您的想法并没有错,仅仅错在时机。那时候我们做事只能走一步,而您带着我们走了两步,错就错在多出的那一步上。上个月,经过专家论证,您当年打下的根基,承重在二十层以上。可以说,您是以您的错误给我们打下了基础。康民大厦能够建成,您还是首功。
丁范生沉默了半天,看着肖卓然,两行热泪滚滚而下。过了很长时间丁范生才说,没想到你肖卓然这么有胸襟,你能这么看问题,我老丁就感到安慰了。我们的康民大厦如果能建成,我死也闭眼了。
肖卓然说,关于康民大厦的使用,我们以前就有过讨论,我希望它能为皖西最底层的老百姓提供体检。
丁范生说,给农民体检,而且每年复查,想想心里都是热的,都是火辣辣的,这是功德无量的事情。可是,这也是一件有天大的困难的事情!
肖卓然说,我记得您当年跟我说过,想到而暂时做不到,以后还有机会做到;连想都想不到,那就永远也做不到。困难是有的,别说资金,把农民从农忙中解脱出来体检,都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但是我们不能不做,我们要一点一点地做,哪怕一寸一寸地往前。
丁范生说,陈书记那句话说得好啊,天地之间有杆秤,秤星就是老百姓,满天的星星都在看着我们啊!皖西的老百姓不会忘记好人的。
肖卓然说,我这次带医疗队下乡巡诊,很有感慨。皖西地区七个县,现在人口已经由解放初一百多万增加到将近四百万,增长速度惊人。这么多人口,真正从健康的角度来说,光靠医院医生,光靠吃药打针,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
丁范生不解地问,那你还有什么招数?
肖卓然说,这就好比一条河,上游路过一个毒源。我们仅仅从下游消毒,永远也消不完,还是要从上游掐断毒源。我已经跑了四个县,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皖西地区的血吸虫和肝炎发病率那么高?而且历史上就高,我很怀疑是吃水的问题。皖西群众吃水来源有两个,一个是史河和史河支流,水质相对还算好的。但是进入乡村,多数是小河沟,人畜共用,一到下雨天,粪便流淌,细菌繁殖。还有很大一部分群众的食用水是井水,多数是土井,离地面不到十米,水质看似清洁,其实也有很多细菌。这个问题不解决,我们就是再建一百所医院,也解决不了问题。
丁范生突然笑了说,肖卓然,你讲这话,我想到了一个说法,你知道棺材铺的老板最希望的是什么?
肖卓然说,他希望人死得越多越好。
丁范生说,那么医院呢,当然是希望病人越多越好。不同的是,我们的医院是人民医院,是希望老百姓健康的。你的想法让我很受教育,你考虑的问题是大问题。事实再一次证明,你是个有责任感的人。
肖卓然说,我已经让人抽样了,回去化验,有了结果我要向专区汇报。改善群众的用水条件,改善老百姓的生活习惯,才是保证人民健康的根本。
丁范生说,这应该是地区卫生局和国家卫生部做的事情,你就不怕给你扣上多管闲事出风头的帽子?
肖卓然说,老院长您看我像瞻前顾后的人吗?在这一点上我跟您一样,心底无私天地宽。
丁范生说,肖老弟,我现在真的很后悔,当初我们第三医院,不,当初我们荣军医院成立的时候,我就应该把领导权交给你,让你放手大干。如果你当家早十年,我们的医院今天是个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肯定比今天要好得多。
肖卓然说,那也不一定,那时候我还年轻,只有一腔热血,经验还是不足,看问题也没有今天这样实在。
丁范生说,不过有一句话我得提醒你,最近你注意到上面的形势没有,好像又在搞什么运动。报纸上说,山雨欲来风满楼,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也不知道是个啥意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过去我对你有看法,就是锋芒太盛,过于好强。今天我还是要劝告你,这个时候,你要注意,干什么事情都要留有余地。老话说,枪打出头鸟,做事要走一步看两步。
肖卓然说,老院长,您是了解我的,我坚持真理,也坚信真理。我不能因为个人得失隐瞒我的观点。
丁范生说,战争年代有一句话,叫保护自己消灭敌人。你保护不了自己,怎么能消灭敌人?在和平时期,你保护不了自己,怎么能做成大事?
肖卓然说,老院长,我记住了。
09
就在肖卓然带领医疗队下乡开展巡回医疗的时候,舒云舒接到一个电话,老四舒晓霁又捅纰漏了。
舒晓霁捅的纰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看怎么说了,就看谁来说了。
自从下放到寿春广播站,舒晓霁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了,老老实实地工作了半年。这半年她只回了一次皖西城,运了一堆吃的东西,买了一个特大号的便盆回寿春。她提出让家里给她在寿春广播站的宿舍里安上抽水马桶,实在不行安一个冲水便池也行,这当然是异想天开,因为当时皖西城里根本就没有抽水马桶,冲水便池从省城倒是可以买到,但是寿春广播站的宿舍里,根本没有下水道。
原先在皖西人民广播电台工作的时候,她对公共厕所几乎让人晕厥的氨气深恶痛绝,好歹还是坚持过来了。只要有空闲,她就会骑自行车或者搭乘公共汽车跑回自己的家里方便。但是到了寿春,这里的厕所更是恶臭冲天,粪便流淌,根本下不了脚。最开始的时候她采取了一个极端的办法,那就是尽量少吃少喝,这似乎并不能减少上厕所的次数,更不能减少上厕所的痛苦。
后来她发现了一个窍门。整个寿春县,只有县委招待所里有冲水便池。舒晓霁为了方便,经常去县委招待所。不了解内情的人,还以为这个舒晓霁有来头,不住广播站的宿舍,居然住在县委招待所里。
为了厕所问题,她进行过许多次战斗。有一次甚至在会上向广播站阎站长提出,文明单位应该有文明的厕所,广播站亟须建造一个能够冲水的厕所。
阎站长说,我们的厕所大家都能用,你为什么就不能用,你对劳动人民是什么感情?
舒晓霁一急,就说了一句不恭敬的话,阎站长你对劳动人民有感情,你天天去厕所办公,行不行?
阎站长当时就拍了桌子说,岂有此理,一个共青团员,居然天天为上厕所找领导,太资产阶级了!如果大家都用冲水便池,怎么积肥,没有肥料,你吃什么?
舒晓霁脱口而出,我喝西北风,你吃屎!
这一下,就把阎站长彻底得罪了。得罪了阎站长,舒晓霁一点儿也不在乎,工作照样吊儿郎当。让她播音,她老是无精打采,把好人好事表扬稿念得像致悼词。让她采编,她对大好形势视而不见,专门采访最贫困的地方,把“吃不饱饭”“没钱读书”“看不起病”这些话都录下来了,要不是分管领导把关细致,差点儿酿成政治问题。
阎站长还算有度量,找她谈话,要她改正错误,她不仅不认错,还振振有词地说,他妈的什么新闻自由?在咱们寿春县,什么话都让说,就是不让说真话,这难道就是新闻?就因为这句话,广播站里有人写信反映舒晓霁是现行反革命。她再一次蒙混过关,完全是因为大姐舒雨霏起了作用。
就在那次事件之后,舒雨霏带着舒云舒和舒云展,三姐妹一辆车子赶到寿春县。舒晓霁下乡采访去了,舒雨霏先是找到了阎站长,几句话一说就跟人家吵起来了。因为舒晓霁说的最严重的话没有来得及被录音,只有阎站长一个人听见了,不能作为证据,舒雨霏就抓住了这个薄弱环节,像一个泼妇那样同阎站长展开了英勇的战斗,拍着桌子指责阎站长造谣中伤,是借舒晓霁之口流露自己的反动思想。
阎站长没经过这个阵势,一来怕跟这个女人胡搅蛮缠搞不清楚,二来也知道舒晓霁是舒南城的掌上明珠。舒南城前些年一直是地委和专区主要领导的座上宾,舒家在皖西有很高的声誉。跟舒晓霁和舒雨霏过不去,即使他占了上风,也是两败俱伤。阎站长把声音低了下来,一直和颜悦色劝说舒雨霏,这件事情有误会,不再提了。
舒云舒也说,既然阎站长说有误会,我们也就心平气和地解除这个误会,把老四叫来,我们当面澄清。
阎站长想了想说,舒晓霁同志对我成见很深,如果当面澄清,也就等于当面打架。我这个当领导的,不想跟下属吵得满城风雨,尤其是不想在广播站里吵架。
舒云展说,那我们找个地方,到老三你婆家也行。你们肖家不是在寿春吗?
阎站长说,要不这样,争论归争论,不伤和气,你们舒家三姐妹还是革命同志,麻烦你们做做舒晓霁的工作,晚上我请你们吃饭,让她作陪,她稍微讲两句客气话,大家也就都有面子了。
舒雨霏说,你是说让老四认错?那恐怕不行。
舒云舒说,大姐,阎站长既然这样说了,我觉得也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不过不要太破费了,说到底是我们老四不懂事!
舒雨霏说,你不要这样讲,老四有什么错!老四根本就没有说那样的话,别人栽赃,你也相信?
阎站长一看这两姐妹也吵起来了,干脆和了一把稀泥说,算了算了,今天就让我老阎请你们几个同志,我对舒先生、肖院长、汪主任、郑主任一向敬重,我今天就算请舒先生行不行?别的什么也不提了行不行?
舒雨霏不依不饶地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是看我们父亲的面子还是看我们丈夫的面子?你这个轻视妇女的思想要不得!难怪我们小妹在你手下受欺负!
阎站长一看形势又不妙,舒雨霏气势汹汹的,好像她占尽了天下的道理,跟她是扯不清楚的。阎站长说,好好好,我的姑奶奶,我就是请你们舒家四姐妹行不行,我赔礼道歉行不行?
舒雨霏说,这还差不多。
在往舒晓霁宿舍去的路上,舒云舒埋怨舒雨霏说,大姐你也真是好斗,人家已经让步了,你还胡搅蛮缠。这件事情本来就是小妹理亏,能够息事宁人就谢天谢地了,你干吗那么横?
舒雨霏说,胡扯,我不相信小妹会糊涂到那个地步,小妹是我们姐妹中最聪明的人,也是工作最积极的人。就算她说了一些错话,谁听见了?一人为私,他个人说了也不算!
舒云展笑着说,其实我看这样也好,大姐唱黑脸,老三唱白脸,软硬兼施,老阎那个人还真是说不清楚。
舒雨霏说,就是,该横的就得横。我一眼看见那个阎站长,就不是什么好人。我们皖西地区还有很多人衣食不保,他为什么肚子那么大,不是多吃多占他哪有那么大的肚子?
当天晚上,广播站的阎站长当真在寿春的鼓楼酒店摆了一桌,打电话把舒晓霁也叫回来了,还叫了县委宣传部的一名副部长和广播站的两个人作陪。
在饭桌上,舒晓霁饭照吃,酒照喝,烟照抽。舒晓霁抽烟的水平很高,很有独创性,玩魔术似的,能把两支烟接在一起抽。三个姐姐都惊讶于舒晓霁变成了这么一副样子。舒云舒说,老四,你怎么抽烟了?酒量居然还这么大。
舒晓霁说,我平时哪有占公家便宜的机会?不吃白不吃。
阎站长苦笑着说,几位姐妹有所不知,舒晓霁同志在单位不争粮票布票,但是烟票酒票她总是第一份。
舒晓霁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后旁若无人地扯起一块鸡腿,扔到舒雨霏的碗里说,寿春烧公鸡,江淮名菜。
舒云舒用胳膊肘碰了碰舒晓霁说,低声说,注意形象,还大家闺秀呢。
舒晓霁说,狗屁!粮食吃不饱,管他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酒肉面前,一律斯文扫地。
舒云舒苦笑一下对阎站长说,小妹年轻不懂事,还请站长海涵,该教育的要教育,但是一些赌气的话,不能上纲上线。大家都是为了工作,何必要你死我活呢。
站长说,我又何尝想这样?可是舒晓霁同志她到处放炮,影响很不好,批评她还不接受,群众反映很大,我也不能总是姑息养奸吧?其实我批评她也是为她好,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同志,前途还长着啊!
舒晓霁啃完鸡腿,把骨头往桌子上一扔,吧嗒吧嗒嘴,又抹抹嘴巴,突然站起来说,姑息养奸你妈的头!老阎我告诉你,你下次再刁难我,我就把你半夜敲门企图强**的事实披露出去,我让你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舒晓霁一语既出,举座皆惊,大家齐刷刷把脑袋偏向阎站长。阎站长面红耳赤,抓耳挠腮,脖子上青筋直冒,呼啦一下站起来说,舒晓霁,你血口喷人!你在寿春县广播站犯了那么多错误,我一再替你捂着,你不但不领情,反而造谣中伤我。你,你太过分了!
舒晓霁说,谁让你捂着的,你捂着别人的错误是什么动机?你不是口口声声讲党性讲原则吗?你捂着我的错误,就说明你有不可告人的动机。
阎站长气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冲着舒家三姐妹说,各位大姐,不,各位同志,你们相信舒晓霁的话吗?这完全是栽赃啊!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我在寿春县广播站当这个站长,简直就是架在火上烤。舒晓霁你太过分了!
舒云舒和舒云展也被舒晓霁的话搞蒙了,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舒雨霏却抓住了时机,站起身来说,好好,老阎,我现在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以为我们舒家是资本家,你以为我们老四是下放的,就好欺负啊!你等着,这件事情没有完!
说完,把碗筷一扔,踢倒椅子,转身出门,扬长而去。
事后舒雨霏问舒晓霁,姓阎的当真半夜敲过你的门?
舒晓霁说,可能吧,反正有人半夜敲过我门,不是他,也是他的狗腿子。
舒雨霏说,你没有证据是他,为什么在公开场合说是他?
舒晓霁哈哈一笑说,这有什么?反正他又不是什么好人。
舒晓霁的事情最后还是舒晓霁自己解决的,她的办法只有一个,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在此之前,舒雨霏也出了个主意,但不是什么好主意。
那次三姐妹去寿春,第二天把舒晓霁也带回皖西城了。三姐妹连哄带骗,让舒晓霁到第三医院做了个体检,体检的结果,除了血压有点低,其他一切正常。但舒雨霏说,咱们医院的设备有问题,检查不精确。我看老四肯定是精神有问题,她有精神病。
舒晓霁当时就在旁边,一个结巴没打就回了一句,你才有精神病!
后来舒雨霏瞒着舒晓霁同舒云舒和舒云展商量,要给舒晓霁制造一个假病例,证明她有精神病。舒云展说,老四都快三十岁的老姑娘了,连个对象都还没有着落,你把她弄成神经病,那她以后怎么找对象?
舒雨霏说,我跟你说,她如果不是神经病,随时都可能捅纰漏。咱们先造个假的,一旦出事,就拿这个当挡箭牌,精神病胡言乱语不负责任。想当年我在朝鲜战场上假装神经病,美国鬼子都不敢惹我,我比别人不知道多吃了多少稀饭。
舒云舒说,那不行,假的就是假的,以后暴露了,性质更加严重。我看这样,老四不是血压低吗,我再去一趟寿春,跟那个阎站长好好谈谈,给老四请假养病,然后我们再慢慢开导她。
舒雨霏和舒云展想想,觉得也只能这样了。舒云舒和肖卓然参加革命早,在寿春有不少战友同志。舒云舒在寿春又奔波了两天,阎站长终于表示不再跟舒晓霁一般见识,但是有个条件,那就是尽快把舒晓霁调离寿春广播站。
后来舒云舒跟舒晓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