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局终于得到了根本性的扭转,回到了最初设计的方向。
殷绍发的部队上来了,方索瓦的部队上来了,罗本先带领几千民兵上来了。大蜀山的战斗结束了,唐春秋没有死掉,带着一只耳朵、半边好脸和七百人,到小赤壁同彭伊枫会合了。副旅长以下官兵死伤一千多名,以后又陆续收容,整个独立旅也只剩下不到一千五百人了。
小赤壁的战斗也结束了,丰泽死于“亲善团”的炮火之下,吉村自杀。双方都是弹尽粮绝。最后还剩下不足一个中队的兵力,在原信的指挥下,同彭伊枫指挥的三个连队展开肉搏,大刀闪烁,血光飞溅,天昏地暗,日月失色。彭伊枫亲自上阵,一度被三个日军围住,但大家都是筋疲力尽,像打醉拳一样地厮杀。彭伊枫的一条胳膊被砍断,另一只胳膊仍然挥舞大刀,砍翻眼前最后一个鬼子,彭伊枫倒下了。
战斗的最后阶段,是已经负伤的龙文珲在指挥,敌人已经完全丧失战斗力了。龙文珲组织喊话,敦促投降。他看见四号阵地上日军残兵败将聚在一起,就拿起望远镜密切地注视着。结果他发现了令他无比震惊的一幕:三十多个日本官兵,在原信的口令声中,突然列队,面向东方,用嘶哑的声音唱着歌——看那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升起一轮耀眼的太阳,士兵的足迹踏遍了亚洲,大日本的国旗在高山峻岭放射光芒……
然后,龙文珲看见了一片耀眼的银色在眼前飞舞——日军官兵们在自己的身上擦拭手中的刀,有从枪上卸下来的刺刀,有匕首,有指挥刀。随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四号阵地上残留的、也是松冈联队仅剩的所有的日军官兵,在原信的率领下,步调一致地剖腹了。
王凌霄是在东河口反偷袭中负伤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一线兵力伤亡过大,沈轩辕命令,全体人员拿起武器,准备支援小赤壁。就在这个时候,一支不到二十人的日军溃兵突然出现在指挥所的半山坡上,激战中,四名电台报务员牺牲,王凌霄两处负伤。
担架在山路上飞快地奔跑,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很轻很轻,就像飞翔的鸟儿。她不知道她将飞向哪里,她只想见到他,但是他却不见了。东河口惊心动魄的极短的战斗发生之后,他记得他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负伤了,需要抢救,等着我。
可是,他在哪里呢?难道又是一场梦,难道自从在川陕根据地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后来的一切都是梦?
她竭力地想啊想啊,可是她说不了话,只有思维还在活跃,其他任何地方都动不了了。后来她就明白了,她已经死了。自从离开川陕根据地之后,所经历的一切一切都是一个死人的梦幻。
但是,在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也许是过了一生吧,她听见了声音,不是梦幻,而是真真切切的声音。她听见像是龙副司令说话,说要把她和彭政委都送到云舒庄园去,还说有一个叫方明珠的医生正在那里组织抢救,战地救护所里早就没有药了。
啊,云舒庄园,多么熟悉的名字啊?好像今生今世,不,也许是前生前世,她曾经在那里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啊!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举呀么举起来……那个女孩子多么机灵啊,她的歌声是那样清纯明快!哦,还有那匹战马,四蹄飞扬的雪青马,在天穹下面像利箭一样,马背上的人儿身披红色的战袍,战袍在风中飞舞,雷霆和风暴在战袍的下面翻滚轰鸣……
后来,她感到她不再飞翔了,她听见有人哭泣,很多很多的人围着她。龙文珲说,首长,别难过了,王凌霄同志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她听见他说,怎么会呢,我答应过她,再也不离开她了,请医生同志们再努力一下,我感觉她还有思维呢。
她听见龙文珲说,首长,她已经没有呼吸了。另外一个女子的声音也说,她的心跳已经停止了。她听见他说,不,再等等,我感觉她能听见我的话,她能听懂我的话。红豆,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你就点点头,这样他们就有信心继续抢救了。
她说我听见了,我听明白了。她听见他说,再等等,我看见她点头了,你们一定要等等。她听见龙文珲和那个女子一起说,首长,您要节哀,人死不能复生,王凌霄同志永垂不朽。我们已经在云舒庄园为她选好墓地了,请首长去看看吧……
她想好奇怪啊,我分明点头了嘛,他们为什么看不见,而独独只有他能看见呢?她心里很着急,她想我分明没有死,他们怎么会认为我已经死了呢?不行,我不能死,我一定要跟他在一起,绝不能让他们把我埋掉。她就使劲地点头啊点头,她要向他们证明她没有死,他们必须让她回到他的身边。
后来她听到他叹气了,他说我从来不掉眼泪,我们死了那么多同志,我都没有落一滴眼泪。眼泪没有用,只有攥起拳头才有用。可是,今天,我好像有点控制不住了。
她的心里一阵欣喜,她知道,只要他哭出声音来,她就能顺着他的哭声找到返回人间的路。
可是,他没有哭。她的心里真是着急啊,她感觉她至少点了一百次头了,可是他们谁也没有看见。这时候她感觉有几双手在她的身上忙乎,他们在拔针头。她明白了,拔了针头他们就该把她送到云舒庄园去了,那里有挖好的墓坑在等着她。她决定采取措施,她没有死,她大声地喊,不,我没有死,我没有死,我要回到他身边!
她听见他果然回答了,他说,同志们,拜托了,人死如灯灭,不要搞特殊,跟其他烈士一样。也不要另外挖墓坑了,那里已经为我准备了两个墓,先给她用一个,让她在那里等着我。
等他?是的。她清楚地记得,他的确说过,要她等着他,再也不分开了。可是,她不能、也不想在墓地里等着他。
她拼命地叫喊,她手舞足蹈,她使劲摇头。可是奇怪得很,没有人理会她了,她身上的最后一个针头就要被拔掉了。
他说,让我来吧,我要最后看她一眼。
她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气息,他几乎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挨过她。倏然,她感觉有一滴清凉的东西落在她的脸上,又一滴,落在她的嘴唇上。他说,再见了,红豆,等着我,以后我会去看你的。
说完,他就走了。他的步伐是那样坚定,走了,他就不再回头了。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一个颤抖的声音在激动地喊,首长,她在动,她在动,她的嘴唇在嚅动……
他大踏步地转回来了,惊喜地大喊,是吗,你是说她在动?
是的首长,她在舔那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