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历史军事 战争游戏或一种状态素描

金铃铛

  陈年旧事

  阿墨河在这里是向西流的。

  清澈的河水湍急地沿着竹溪坝滑了过去。秋冬,河面上有一些枯黄的楠、樟、椿、柚树叶子漂过。很少有鱼。坝子西南,阿墨河撞上了哀牢山,便凿出一个深潭。

  竹溪坝的街道都通向河边,时下已有百十来户几百人的规格。坝上的人都开有农田。后来,几个长着金色头发、碧色眼珠子的人风餐露宿,没日没夜地满山疯跑。这使竹溪坝的人惊慌不已,以为大地要裂开一个大口子,把竹溪坝吞进去似的,因为这些人的穿着不像罗罗也不像僾尼人,都生着一张煞白的死人脸。铁匠陈佝偻着身子尾随了好几天。他是坝上最见不得陌生人的老一辈,四十五岁才得了小苦瓜这根独苗,一有闪失老陈家就绝了。他远远地看着那些人拿小锤子在山上敲敲打打,把一些黑黑的石头塞进背囊中。第三天中午,他来到一个蓝眼珠子蹲过的地方,见地上有一堆秽物,伸出鼻子嗅嗅,咂咂嘴,知道和他家茅坑里的味道差不多。他把这个伟大发现告诉给坝上德高望重最有学问的周恩隆。周大老板不屑地用鼻孔哼了一声:“这是些洋人。”洋人,周恩隆也没见过,他查了周家大事记,上面有他爷爷的爷爷见过洋人的记载,乾隆皇帝请过洋人吃饭。

  接下去,来的洋人越来越多,小铁路也沿着山谷伸了进来。说是竹溪坝一带的山下深藏着大量的锡,还有金子。后来,又来了一些传教士。这些传教士领着一干人在坝子边上查看,正面碰上了周恩隆的两个小儿子,老三裕聪和老四裕慧。老三还在想刚才打猎的三个洋人手中的铁管子闪出的青光怎么会杀死远处的一头山羊,老四好奇地走到一位中年教士身边,伸出小手摸了摸夹在教士掖下的一本厚书。教士慈爱地摸摸裕慧的脸,笑问道:“喜欢吗?”老四点点头。中年传教士对一干人说:“这是上帝的意志,就建到这里吧。”这一幕看得周恩隆心惊肉跳。

  随后,开矿的炮声,修建教堂的叮当声,接连不断,直到教堂有秩序的钟声响起之后,炮声才显得微不足道。周恩隆看着大批的人拥向竹溪坝,就再没睡过一个安生觉。鞑子忽必烈的后代,老回回,还有钟声,搅得他心神不宁,可怕的是矿上出现了红樱顶戴。

  他们周陈孔杨四家就是被这些红缨顶戴追杀得四零五散的。父亲领着他们逃到这里正是一天的清晨。樟树叶子把剪碎的阳光浇在父亲纸一样惨白的脸上。父亲在贵州中了清兵一箭,箭伤一直没好。父亲躺在红土地上,睁开眼看看他周围的妇孺,又看看山坳里这个坝子,张开干裂的嘴唇嗫嚅着:“一百年来,我们四家患难与共,在此危难之际,更要相互扶持。我们四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后,这儿就是我们的家,多生养,多读书,会有那么一天的。”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红绸子包,莫名其妙地叹道:“金铃铛啊金铃铛!”

  一百多年前的一个冬夜,清皇宫镇国之宝金铃铛丢失,御膳房周陈孔杨四家遭劫。乾隆皇上丢了珍宝,又吃不到可口的饭菜,龙颜大怒,三天内杀涉嫌官员四家计二百四十余口。后查访得知:周陈孔杨四家做贼。万里追杀,百余年不止。

  金铃铛有茶盅大小,内壁光滑如镜,撞出声音深厚纯正,可传至方圆五里,入耳后心魄激**,两膝发软。相传,金铃铛系黄帝采昆仑山赤金,奉天帝之命所铸,外壁铸文字一千零八十一个,难如天书,天文地理无所不含,帝王兴替历历在目。得金铃铛者,终要得天下。当年努尔哈赤亲到明宫盗得铃铛,后来才有崇祯皇上吊死煤山歪脖树,吴三桂迎接清兵入关,李自成兵败被杀。

  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一个消息传遍了竹溪坝:大清朝完了,宣统皇帝被迫退位,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临时大总统,中华民国成立。周恩隆捧起家谱和大事记老泪纵横。他让裕聪为他研墨,颤抖着手在纸上写道:宣统三年,中国没有皇帝了。

  一九一二年三月,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一九一五年十二月,袁世凯恢复君主制,称中华帝国皇帝。一九一五年十二月,袁世凯称帝后,蔡锷在云南发动起义,宣布云南独立。一九一六年三月,袁世凯做八十三天皇帝后下台,六月死去。一九一六年六月,黎元洪恢复共和制,就任大总统。

  国家六七代人的精神支撑被践踏得支离破碎,却又留下一丝希望。周恩隆看着这颠来倒去的政治风云,美梦噩梦一起做。想想这百十来年都是杀来杀去,这十几年更是依靠武力,知道自己已经无可奈何。他把金铃铛珍藏起来,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一

  周家大院喜庆的鞭炮还没有燃尽,灾难又降临了。事后,周恩隆怪罪父亲当年选错了居住地点。黄河、长江这些有神灵的江河都是向东流的。阿墨河为什么要向西流?

  老大裕德刚刚十岁的时候,一个外乡人赶着一头毛驴,驮着四五匹绸子来卖。那时竹溪坝刚刚有了模样,周家开了一爿杂货店。汉子来后,贼亮的眼珠子,朝山上转转,山青;朝坝子抡抡,感到坝子正要发达;朝周家大院看看,一派兴旺气象,又见一顽童坐在柜台里高声吟诵《大风歌》。交了布匹又死看了顽童一眼,数着铜钱问:“公子贵庚?”周恩隆忙答道:“犬子刚刚十岁,下面还有三个小畜牲。”“老哥好福气。可怜见的,内子三十二岁才添小女,今春刚满八岁。”周恩隆看汉子是那种机灵人,心念一动!“一个女婿半个儿,如不嫌弃,就给两个娃娃定了。”汉子满口答应。七年来,往来不断。姑娘长到十五岁,棉絮被套已用了两床。周恩隆知道后,欢喜道:“也快,转眼工夫就可以生养了。那就快搬过来。家里的事越来越杂,裕德娘死得早,该有个女人操持。”

  两家都忙着办喜事。

  二

  汉子在女儿喜期前半个月,举家搬到了竹溪坝。周家的几个孩子个个知书达理,他暗自惊叹自己的眼力,亲家这几年是在发旺发粗,看来这后半辈子有依靠了。吃回亲酒的时候,他吃了两只鸡,两斤牛肉,喝了三四斤黄酒,然后瞪大一双红眼,大声说:“亲、亲家,乱了,乱了,铃铛要应验,裕德做了皇上,我就是国丈了,哈哈哈哈……”大厅里黑压压一片人都放下筷子。周恩隆惊得一把按住汉子的嘴:“亲家,可不敢胡说。裕德,裕德!快扶你爹去上房休息。他醉了。都喝,快趁热吃菜。”看来是裕德为讨好老丈人出卖了周家的秘密,周恩隆心里恨恨的。

  酒席散后,周恩隆瘫在圈椅里,抹了一把冷汗,悲叹一声:“天哪!这可怎么办?”天渐渐暗了下来。大厅里的残汤剩莱没人敢动。大事记上的一笔又一笔都活动起来。记得爹咽气前把他叫过去,用游丝一样的声音对他说:“研墨,想想还得记下这一笔:同治十年,天下大乱,田四浪起事已有十五年。那时周陈孔杨四家居安太久,都住在贵州兴义附近。孔家老大秋天失踪。清兵在大年三十围了村子。你爷爷、你大伯,四家在那天死了一百零四口。血流成河了。你大伯杀出血路把金铃铛交给我,只说了一句:小心二哥,就咽气了。咱们四家,面上虽和,可人心难测,稍有差错就毁了。”

  越想越得防备:“裕聪,掌灯。”他翻身站起朝门外喊,“裕德、裕智、裕慧都进来。”大的十七,小的十一,一排站好。“都跪下!”裕德心神不宁,只盼着家训早点结束,他已经体会到结婚有一种奇趣。裕聪用一双阴郁的眼睛盯住父亲,裕慧看见父亲目光如炬心里就慌,很想逃进一个僻静的小屋,老二裕智很喜欢看父亲威风凛凛的样子。

  “你们都老大不小了,有些事该明白,咱们家不同一般。裕德!心到哪里去了!”

  裕德忙支起脖梗:“爹,我在听。”

  “你要慢慢学会料理这个家。这些天觉不要睡得太死。”说完,他寻出几块红绸连夜去找铁匠陈。

  父亲的训斥并没有妨碍裕德又度过一个喧嚣的夜。三兄弟就睡在新房的隔壁。后半夜,裕慧被一阵阵的女人低声尖叫惊醒了,这已经是第四次,他有点害怕了。左边,二哥裕智蚊子唱歌一样轻的鼾声正匀。裕慧把头转过半圈,看见两道幽蓝的光亮直射房梁。“三哥,嫂子为什么要叫?”裕聪压低声音:“不要说话!”裕慧低声咕哝一句:“我怕!”把手伸过去,裕聪大人一样握住裕慧的小手,眼睛眨都不眨。渐渐地他感受到了某种欲望的慢慢膨胀,他在一种渴望当中渐渐走进了无聊和孤独。因为他想得头疼,总也体会不到这类事情的心迷神醉之处,哪怕一些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最后,他在跨过房梁的叹息一样的呻吟中慢慢入眠。

  这一夜很平静。

  三

  哀牢山把这里围起一块十来里见方的盆地,山脚下有景颇的寨子,哈尼的寨子,零星的傣家人还沿着阿墨河搭起了竹楼,往南翻过完全被竹林掩映的青山,就是彝族、白族、拉祜族的天下。火把节的时候,竹溪坝的汉人、回回才放下手中的活计翻过山去热闹一番。哀牢山有土匪,竹溪坝的人只是听说。奸女人要算是恶事,一经傣家女人很轻松很幸福地谈出她有多少男子,这事情多少也带有点玫瑰的颜色了。杀人叫人惊恐万状。剽悍的景颇人也这么认为。

  他们是骑着马过来的,把夜的静温,连同裕聪幽甜的梦境都踏碎了。大嫂回门去了,裕德大哥在**的辗转听上去再没有丝毫的情趣,两夜欠下的瞌睡像债务一样沉重地压在裕聪的眼皮上。当他睁开惺忪的眼时,看见院内点着了火把,一片吵闹声破窗而入。

  两三个喽啰把小弟兄三个推到大厅的时候,大厅里人影晃动,家里代表着尊严和威仪的圈椅里端坐着一位斯文模样的中年人。父亲在一边垂手而立,身后架着两把景颇人的劈山大刀。裕聪开始感到恐惧了。中年汉子从椅子上起来,走到周恩隆面前。

  “我找好久了,我爹临死还在说。你何必再固执下去,打江山要靠刀和枪。不过你们周家人丁真旺,四个公子。当年铁木真也是领着四个儿子打天下。老哥这几年恐怕也听说过我的脾气,我不乱动刀的,你知道。兄弟我再艰难,也没到竹溪坝借过柴米。如今不同了。乱世出奸雄。袁大头做了皇帝,他先前是什么东西?蔡锷这混蛋也扯起了人马,搞什么云南独立。我就上了山。你家祖上不过是御膳房的一个小总管。这回算兄弟借你的宝物,事成之后,不会叫你只管一个御膳房。”

  周恩隆始终昂着头。他依旧朗声答道:“大王弄错了,我们祖籍河南,咸丰年间家遭灾荒才流落漂泊至此。你说的什么金钟,小的家里哪里会有?我只在竹溪坝种几亩薄地,做点小本生意。大王喜爱什么就拿好了。”

  中年汉子冷笑一声:“瞒不了我,早查过了。我知道那是你家的**,不出点血你也不会交出来。听说你刚娶了儿媳妇?”他走到裕德面前,“这是大少爷吧?”

  周恩隆上前一步:“他才十七,借什么只管对我讲。”

  “明年就又是一茬人。都死了,这皇帝梦也不好做了,留一窝寡妇守着你个孤老头子,也是件趣事。下手吧。”

  裕德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血腥四溢。裕聪死盯了汉子一眼,看清了他右脸颊上有一颗亮亮的黑痣。

  “不是我无情,这年头,谁有情?三天之后,我派人来取。取不来,等二公子娶了亲,我再来。”他把一把劈山大刀摔在八仙桌上。

  裕慧晕了过去。裕智冷漠地看着地上那摊血。周裕聪眼睛盯着骚乱后愈加显得空空****的院子。阿墨河水平静地流淌着,对坝子里发生的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

  教堂的晨钟敲响了。

  杨约瑟神父天一亮就跑进周家大院,腋下夹着福音书。杨约瑟是他的中国名字。在神学院读书的时候,他就渴望能到中国来。到中国后他受尽了磨难,在个旧附近宣传天主教义差点被毒蛇咬死;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广场仍旧要唾沫星子乱飞以示自己的忠贞不渝,就这样,他也从来没有动摇过把十字架插遍全中国。这种发生在他眼皮底下的残暴叫他惊悸不已。他来到停放尸体的小床边,看着哭得昏天黑地的女人。她的父亲睡了两夜一天,酒醒之后知道女儿已经做了小寡妇便用一根竹筷把嘴捣个稀烂。杨约瑟神父安详地问周恩隆:“我可以为你儿子祈祷吗?”周恩隆很漠然地点点头,好像他对这件大悲恸充耳不闻。杨约瑟神父翻开福音书,左手按在裕德冰冷的额头上。他吟诵起来,语调抑扬顿挫,情感清淡平和,两张眼皮低低下垂。世上再难想象出还有比这更充满慈爱的声音。裕德家的不再哭泣,周恩隆再无法进行周密的思索,整个竹溪坝的人们都飘飘欲仙,在这仁慈的声音当中看见一只硕大的红日从阿墨河的源头跃出哀牢山。祈祷用一支圣歌结束,杨约瑟神甫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裕慧用迷醉的目光盯着神甫。神甫从衣服里摸出三个精巧的楠木十字架,挂在裕智、裕聪、裕慧的胸前。神甫一走,裕聪一把扯下十字架扔在地上,小声说:“臭狗屎!”他一看见那个尖顶的教堂就要想到坟墓,就要想到惊走河里游鱼天上飞鸟和一切自由自在飞翔生灵的可恶的钟声。

  小晌午的时候,周恩隆身着皂色长袍,顶着西北风站在深潭南面那块巨大的鹅卵状石头上。石头周围,黑压压的人扇面排开。金铃铛的故事像是要在这里结束了。周恩隆打开红绸子包,金铃铛在阳光下光芒四射。他只说一句:“谁要就拿去吧。”毫不吝惜地松开手,铃铛的入水声清晰可辨。

  在金铃铛出手的瞬间,他在痛悔早些时候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么办?“裕德不该死啊。”

  第二天,土匪头子派人取货,他坦然地对那些人说:“在深潭里,去取吧。杀刮存留一概由你们。”

  四

  那些土匪在深潭里捞了五天徒劳无功。三个月内,深潭里漂出十五具尸体。他们赤条条下水的时候心里都存有一个金黄色的梦,上来之后脸上都僵着遗憾。有人这么评价:“这不像逛青楼,出一身臭汗,丢几块大洋就完事了,这是拿小命在赌,那东西灵不灵还难说。”

  一百多天,尸臭气弥漫了整个山谷,河水总有一股叫人呕吐的怪味,沿河居住的姑娘把成筐成筐的栀子花瓣揉成碎末倒进河中,水的味道仍不褪,街道上到处还可以见到呕吐的秽物,好像每个人都刚刚怀了孩子似的。并且那气味始终有哭声陪伴。有人说铃铛在潭里成了精,把三十里外墨江镇上的阴阳师程古槐请来除了妖,还是没人敢下河洗澡。直到芒种前后莫名其妙地涨了一次大水,气味才算消失。

  那些死了丈夫死了父亲死了兄弟死了情人的男男女女刚刚从悲恸中走出来,立马开始憎恨老周家的人。他们早忘了给裕德出殡时自己也洒下过真诚的眼泪。老周家的人死绝了,或者早把铃铛交给土匪,不就太平无事了?歹毒的念头像雨后的菌子一样快地产生。

  裕聪是竹溪坝的少年领袖,那双眼睛似乎就没人敢去攀比。这样足劲的儿子几乎让所有的家庭都黯淡无光。裕聪生来敢于冒险,他正是在这一点上被那些老奸巨猾的大人们利用了。大人们告诉他:沉进河里的铃铛能够换几只画眉鸟和八哥。他一下想起了不久前做的一个梦。一位眼睛会说话的小姑娘喊他一声“小哥哥”,又对他说:“小哥哥,你能捉一只银杏树上的画眉鸟吗?”他对大人们说要把金铃铛捞上来,换几只画眉鸟养起,等着梦中的小妹妹。

  他站在大鹅卵石上,赤条条的。用一条弧线划破晴空的时候,根本没去想十几个人跑几里路来看他跳水有什么意义。

  人们焦渴地注视着水面,一串气泡从水底漂上来,等了好久再漂上来一串。他们都知道彼此心底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共同愿望,只不过佯装不知罢了。他们在这漫无际涯的等待当中,发泄着凝结太实的郁愤。水泡一个个在水面上爆炸,他们开始不自在起来。刚要为自己这么对付一个孩子忏悔,裕聪抱着金铃铛上来了。他穿好衣服,谁也不看,就往家里走。

  巨大的恐惧压迫着河边的人。

  “这娃娃成精了!”“莫非这打来打去,将来天下还要姓周?”

  “凡事都有个轮回,帝王姓氏三千年一回转,这是天意。”

  “有回我看见裕聪在河边睡着了,一条青蛇从一个鼻孔爬到另一个鼻孔。蛇是什么?是小龙!”

  裕聪回去挨了一顿臭打,父亲逼着他把金铃铛再一次沉入深潭。

  杀死裕德的土匪头子听说这事后,敬慕周恩隆与世无争的处事,声称他孔某人饿死荒山也不再动竹溪坝一粒稻米。

  五

  竹溪坝的真正繁荣和发达要归功于大锡矿。那两道细长的铁轨竟缩短了哀牢山与外界的距离。满满的一车矿石运出去,捎带回来一批又一批开矿的人。有一天,铁匠陈背着一搭新打好的镰刀、铲子去个旧卖,两天就打了一个来回。回到竹溪坝,他逢人就说:“天下原来是这般小。”

  修建铁路、修建教堂、洋人吆喝中国人从山底下挖黑石头,竹溪坝的人都没真在意。那个冒着黑烟的车头,带着十二节车厢驶进矿区,竹溪坝的大部分人被这庞然大物惊呆了。这五花八门的新奇开始让他们眼花缭乱。工人们索性把家眷也带来了,把她们安置在锡矿对面的竹溪坝,先是住草棚子,后来就盖起房子在这里定居。竹溪坝在不知不觉中膨胀起来。

  周家杂货店的生意跟着兴隆。周恩隆雇了七八个伙计,自己抽出身专心于三个儿子的教育。把院子向前拓了,又盖了房,基本上成了一个三进四合院。二道门里一边是客厅一边是书房。客厅内屋修了一个烟炕。每天教三个儿子吟诵《中庸》、《大学》、《论语》。专门为大儿媳妇用正楷抄录了《烈女传》、《女儿经》,供她在后院自修。老二读汉高祖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总读不出父亲要求的气势,挨了不少竹板。天下确实是大乱了。大清朝真的彻底完了,坝上有人嫌辫子碍事私下剪了去,也没有一个人觉着这是大逆不道,会有灭顶之灾。周恩隆憋着一股劲儿要把每个儿子都变得满腹经纶。他希望这天下一直不太平才好。

  一天早上,裕聪吟读两遍《朱子家训》,瞅见父亲去小解,忙溜出去,找那个住在玻璃房子里的大胡子罗尔矿长。

  罗尔正蹲在门前刷牙,嘴角流着白沫子。裕聪站在罗尔身边,觉得白沫子散发的气味很受用。“罗尔,我刷牙也可以吗?”罗尔拍拍他的头:“当然可以。我打算在河上修座桥,你冬天过来就不用脱鞋了。这样也可以方便住在坝子里的人,吸引更多的工人,工钱就可以节约一大笔。”一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女人从屋里走出来。裕聪当即惊得目瞪口呆。这幢玻璃屋简直是一个高明的魔术师,无穷无尽地变出漂亮女人。裕聪有些窘促,一半因为女人也在看他,一半因为这个女人的**比上个礼拜三见到的越南姑娘的更加茁壮。“真是漂亮的小伙子。”女人扑过来抱住裕聪亲了一口。那阵异样的震颤一直持续了很久。

  因为有了教堂,竹溪坝的人有了礼拜的概念。“罗尔,先去教堂,还是先早泳?”“该把昨晚的臭汗洗洗,别亵渎了上帝,罚我们下地狱。”“什么时候变得虔诚起来了?”“身在异国他乡,总有一种不安全感,就只好求助于上帝。准备一下,这位中国朋友是一位很好的水上伙伴。”这一阵叽哩咕噜的对话,裕聪根本没有听,他在想大嫂为什么从来就没有肆无忌惮地笑过。

  “露易莎,你怎么当他的面换游泳衣?”

  “罗尔,你没看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孩子,你这么教育他真是灾难,你看他的眼睛在盯着你看呢。”

  “你吃醋了,哈哈哈哈……我爱上他了,你和他决斗吧。”

  罗尔矿长在露易莎右面那一瓣丰硕的屁股蛋上打了一巴掌。

  真好玩,裕聪想。

  六

  为了逃避读书,裕聪爱上了田里的活儿。没过多久,他就能把所有的农活都干得十分漂亮。自从裕聪从水潭里捞出金铃铛,周恩隆就对这个儿子另眼相看了。能做大臣皇帝,关键是命。那件事情不可思议地提高了周家在哀牢山地区的声望,想和他家联姻的富户乡绅很多。慢慢地,他发现裕聪在许多方面都与众不同:他豁达、仗义、机灵、有谋略,更重要的一点,他很有号召力。相比之下,裕智就显得心地狭小,易于走极端。裕慧则小小年纪倒像是已经看破了红尘。想想,就想重点培养裕聪,要让他到大学堂见识见识。

  一天,裕聪从田里回来,肩上背了一串肥大的田鸡。周恩隆有点不高兴,当即把他叫到大厅。

  “聪儿,你已经十五了。整天在田里晃也不是个事。”他想和儿子谈一些仕途经济建功立业等严肃问题,忽然觉得还没到时候,便又老生常谈地劝,“还是多读书吧。”

  裕聪皱皱眉头,冥想了好久。

  “爹,古人云:民以田为本,君以民为本。舍本而求末,常常事倍功半。再说我的学业并没荒废。我知道世界很大,学问很多,都想学一学。”

  儿子临时抱佛脚挖空心思投其所好的回答,听上去非常受用,周恩隆认真地说:“我们周家不同一般。”

  “我知道,先前我们家给皇帝老子做饭。五尺男儿要有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大气概。做饭终究是下九流的行当。不过,不过,你不是常说皇帝早没有了吗?”

  听了儿子这番话,周恩隆当成儿子开窍了,心里想着离秋天还远,送他到昆明读书之前,再让他逍遥半年吧。裕聪想着那一串田鸡,焦躁得快要暴露真相的时候,父亲发话了:“是啊,种田也是门学问,你下去吧。”

  “是。”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田鸡的皮剥了,拎着一串红嘟嘟的肉去找做饭的刘妈。

  似乎一切幸福都伴随着灾难从这个春天开始了。

  裕聪相信:有时候梦是现实的先兆。他已经捉到了三只非常好看的画眉鸟,开始,他把它们装在一只竹编的笼子里,没过几天,其中一只因为羽毛没有其他两只的漂亮绝食而死。裕聪又编了一个漂亮的小屋把另外两只分开。最初几天,他从鸟叫当中重新体验了梦境中的温情。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溅落进鸟笼的时候,裕聪总是伫立在那里,热情如炽,着魔似地看着两只漂亮的小鸟。裕慧央求要分给他一只,裕聪总是十分吝啬地坚决回绝。

  姑娘是在他躺在河边花丛里冥思苦想的时候出现的。他睁开眼睛,便看到了姑娘披散在肩上的长发和那像是画出来的长长的睫毛。姑娘眨眨会说话的眼睛:“小哥哥,你家在镇上么?”

  这一声小哥哥喊得他火辣辣地浑身颤抖,他麻木不仁地点点头。

  “我怎么没见过你?”姑娘眼睛扑闪一下。他害臊得心里直想哭,为什么要骗她,点头干吗!“我家住在竹溪坝。”“是那个有铃铛的坝子吗?你能帮我捉住那只花蝴蝶吗?你的眼睛为什么这么好看?”这已经是一个少女了,她会任凭天性自然流露地表现出自己的青春了。裕聪看着那只飞来飞去的花蝴蝶,笨得怎么也捉不住,姑娘早笑倒在花丛里。

  第二次见面,裕聪知道姑娘叫杨雪娟,并不是多情的傣家女子。

  一切都是在这半游戏状态中开始的。

  “小哥哥,你能从河里抓条小鱼吗?你爹叫你读书吗?我最恨读书。”

  姑娘总是喜欢一下子提出一连串的问题,裕聪只能一件一件实话实说:“书要读很多,我爹怕是想让我做皇帝的,我不喜欢。”

  姑娘笑了:“你爹真笑人,我爹也是,说我生就一副娘娘相,整天抱怨中国没皇帝。你说说这笑不笑死人?整天要我作诗作画。有一回我偷看黛玉葬花,不知不觉就读出声,刚读一句‘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我爹就来啦,把我一顿好骂。真烦死了,我最喜欢他出门。”

  “我还能见你吗?”裕聪觉得这姑娘的话很受用,也不觉得难为情,期期艾艾地恳求。

  “你不怕你爹打你就能见着。”

  一个初夏的傍晚,裕聪已经叫半天的等待折磨得不成样子。姑娘出现的时候,他仍然表现出了旷日不减的激动。“娟娟,你看这是什么?”

  “画眉鸟!我多想有一只呀!”

  裕聪这回很大方:“你要喜欢,这两只都送给你。”

  姑娘羞红了脸:“我又不是穿筒裙的傣家女。一人一只,这样我才敢要。”

  两个人默默地相互看着,都感受到了另一颗心脏的跳动。裕聪问:“你做没做过一个梦,向我要画眉鸟?”

  杨雪娟认真地想了半天,惘然地摇摇头。

  裕聪不无伤感地轻叹一声:“原来你没做过。”

  这点遗憾并没有形成障碍,这种自由自在的约会势不可挡地把两颗心推到一起。第一次亲嘴是在晚霞的沐浴中,在充盈着花草香气的阿墨河边,是裕聪忽然间想起了露易莎才提出这样要求的。两个人都表现出了没有经验的兴奋,这使整个过程显得短促而杂乱无章。杨雪娟陷入前胸鼓胀带来的惊喜中不能自拔,裕聪相对从容一些,还能分辨出娟娟领口飘溢出的晶莹发亮的奶香味气息和露易莎身上的香水气味完全不同。

  “小哥哥,你真好,太好了。我最爱看你的眼睛。你真是那个捞出金铃铛的小哥哥么?我爹常讲起铃铛的事,你为什么不说话?”杨雪娟按着起伏不定的鼓鼓胸脯语无伦次。

  “我要娶了你,用花轿把你抬到竹溪坝。”

  父亲不容分辩的决定,残忍地中断了这种如痴如醉的生活。秋天到了,裕聪进了省城昆明的一家学堂。

  七

  曹仁的祖上从未有过什么辉煌可写。这是他谈到先祖的时候避重就轻轻描淡写或者故弄玄虚的重要原因。他十三岁应童子试榜上有名,二十三岁应乡试及第。正当他雄心勃勃想大展雄才伟略的时候,政治形势**起了秋千,就郁郁而不得志,牢骚满腹。省政府正是看中他中过举人这一点,才任命他为哀劳县令。洋人、土匪自然不会听他的,各个乡镇的乡绅也只是看他先前是光绪举子,才赏给他一个笑脸。倒是景颇、哈尼、彝、白、傈僳人的首领还想着他是哀劳县的父母官,出了什么事均要去找他处理。他几次到竹溪坝巡视,多少知道了周家的家渊,交谈几次都很投机,相互间很佩服对方的学识。周恩隆把曹仁视为上宾,每次曹仁来到坝上,总要把曹仁拉到烟炕上,亲自为曹仁烧一口上等云土。后来,双方来往就频繁起来。

  年前,曹县太爷去法国留洋的女儿回来了。儿子先前在唐继尧手下做事,后来在一次火并当中被勤务兵从背后捅了一刀。有一回,周恩隆诚恳地对曹仁说:“这天下将来是年轻人的,过两年你就到竹溪坝养老吧。三个儿子任你挑。”曹仁早就存了联姻之心,于是把烟枪放好:“哪儿有大麦不熟小麦先熟的道理?那就裕智吧。”婚事在烟炕上就定了。

  女儿回来后变了许多,吃饭时不用筷子,刀叉和瓷碗的撞击声使得曹仁长时间食欲不振。女儿还经常抱怨县城里没有电灯,洗澡不方便,化妆品买不到等等。最后撒着娇央求曹仁再筹一笔款让她再出去两年,父女两个发生了争执。女儿说:“到国外一看,我忽然发现中国像一口巨大的棺材。青春、爱情、才华,都只会在棺材里烂掉。”曹仁一听火了:“你还要上天!我一个子儿也没有。明天就把你嫁人了。费了多大事才出去一趟,尽学些乌七八糟。从明天起,不准用刀叉。”女儿赌气要走。母亲小河一样的眼泪让她心软了。自己在国外待了两年,骨子里仍是一个中国女人,什么也做不了主。再一赌气,婚事也答应了。

  周裕智在竹溪坝矿上做监工,很得矿长罗尔的赏识。新婚的时候还批给裕智两个月假。蜜月的生活和曹秋雁在法国初试云雨的感觉大不相同。她喜欢毫不掩饰地把夸张了的呻吟变成撕裂一样的号啕。似乎能从叫声中找回在国外的自由来。这种平静的生活一直维持很久。她在教堂的钟声里,在河南岸的灯火中,在和露易莎用法语用英语的对话里,多少寻找到了一种新的心理平衡。有一回曹秋雁问罗尔矿长:“你有没有把竹溪坝变成小巴黎的雄心?”罗尔摸摸额头上的皱纹笑而不答。

  这次婚姻周恩隆非常满意。它无形中又提高了周家在哀劳山地区的威望。将来干大事的时候用得着。方圆几十里村寨部落的首领都带着礼物前来贺喜。大摆酒宴三天,喝到兴起处,周恩隆对几个首领说:“这锡是你们这一方的宝物。哀牢山一带山清水秀,世世代代养育你们。洋人这一开采,灵气就没有了。本来我不该说这些。可自古以来,我们汉人和你们景颇人、僾尼人、傣人都亲如兄弟,不说心里憋得慌。”

  众首领听完,良久不语。

  八

  英法军队在这一年的八月进驻竹溪坝锡矿,他们先住帐篷,一个月后,一座围墙上安有铁丝网的军营拔地而起。从此以后,竹溪坝可以听到音乐,周末的时候,军营里还有红灯绿灯闪烁的小型舞会。教堂做礼拜的时候,人们可以看到巴菲里昂·杰西中尉、费南多·吉尔少尉,身着笔挺的法英两国军服走过架在阿墨河上的水泥拱桥,他们两人都常说:“我们为了骄傲而战斗。”

  没过多久,曹秋雁就和他们熟识了。有一天是礼拜天,曹秋雁在教堂门口开玩笑地说:“看见你们带着手枪进教堂,我觉得十分滑稽可笑。”杰西说:“看着这里的山水,看见你这样多情温柔的东方女人,我就想请求上帝让我多活几年。”“你想打我的主意,简直做梦。我可是结过婚的,真弄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到中国来。”吉尔说:“我父亲二十几年前到过中国。他从中国故宫带回去一幅画,是一幅宫女游春图。我就是为了那景色,当然更为了温柔,才要求到越南去的,可惜贵国给我们的自由太少。”热辣辣的柔情毫不吝惜地泼给曹秋雁。“中国女人活得很艰难。”“法国没能彻底改变你。”杰西叹息一声:“你是第一个叫我真正动心的中国女人,可惜你结婚了。”吉尔语言中流露出无限的伤感。

  二十几名英法军人奉命长期驻守锡矿。竹溪坝锡矿不再平安无事。铁路被破坏了几次,有一天下午,锡矿发生了爆炸事件,晚上,罗尔的妻子露易莎被一支毒箭射死。罗尔忍着巨大的悲恸去找德高望重见多识广的周恩隆辨认,周恩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是景颇人的箭。”后来军队来了,二儿媳妇经常晚上去河那边跳舞,周恩隆不能容忍,阻拦了几回。曹秋雁忍了几次就不客气了:“我爹还中过举人,臭规矩也没有这么多。”周恩隆没想到自己又一次弄巧成拙。

  九

  周裕聪回到竹溪坝,身体已经完全发育成熟。回来之后好多天,都不在家,晚上才回来睡觉。有人看见他天天早上沿着阿墨河向怀远镇那边走,傍黑的时候垂头丧气沿河回来。他在怀远镇敲开了二十八户人家,在石板街上碰到七十二个人,重复了九十九遍“知道一家姓杨的住哪里吗?”结果徒劳无获。第五天,他把白天也用来睡觉了。周恩隆看见儿子回来后神情恍惚,心里暗自后悔:“莫非读书读呆了?”

  第十五天,他去看了罗尔。看见屋里又换了一个女人,就问:“露易莎呢?”罗尔神色黯然,吃力地抬起手朝河边一指。那里有一个隆起的土丘,长满了青草。罗尔再也没有往日的热情,胡子都懒得修剪了。见罗尔再也没有笑声,裕聪便要告辞。“朋友,忘了告诉你,露易莎是我的妻子。这一辈子,我只爱她一个人。我来到这里开矿,完全为了她。真正爱一个人要耗尽毕生的心血,慢慢你就会懂。”

  裕聪在河边愣了很久,娟娟连个影子都捉不住了。他衣服都没脱,一头扎进河里。

  刚进屋换好衣服,二嫂推门进来了。

  “三弟,你瞒不了我,一定是爱上什么人了。那一定是天仙一样的姑娘。”

  裕聪迟疑地一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偷偷地爱不是越轨吗?”

  “你也算是进过省城学堂的。”

  “你还留过洋哩,怎么样?还不是一台花轿就抬了过来,连新郎长没长胡子都不知道。”

  “你忘了我是女人。三弟,有时候不能太顶真。以你的人品,窝在竹溪坝真屈了。你穿上军服真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美男子。英雄出乱世,别为一个女人想不开,世上好女人多的是。”

  裕聪对二嫂的暗示浑然不觉,阴郁的眼睛闪出**的火花。

  “从军?从政?救国救民?算了吧。你到外面看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到处都是背井离乡的人。我这辈子什么都不想干,好好地过日子,家里有田,饿不死。”

  “你激动的时候真迷人,你这么做爹怕是不答应。”

  “在昆明天天躲来躲去,什么也没学到,爹能杀了我?”

  院子里黄果兰开得正盛,裕聪透过低垂的枝叶,看见挂在耳房房檐上的鸟笼,里面空空****。他想起了另一只鸟笼。“几年前那个傍晚既是一生幸福的开始,同时也是终结。”他想。

  一天晚上,全家围在一张方桌上吃饭,桌子上铺有桌布。这完全是曹秋雁一意孤行的结果。以前周家在重大节日的时候才起用这张八仙桌。只有老大媳妇对这些新规矩置之不理,盛完饭就躲进自己的小屋。那间房里的摆设一点儿都没有改变,里面只多了三百多双男人穿的布鞋。

  曹秋雁听见从裕聪嘴里传出的咀嚼声越来越响,她简直不能容忍了:“三弟,你坐相,站相,都没说的。能不能把吃饭的毛病改一改?”

  这两天,裕聪已经在外面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他感到二嫂对自己的热情潜在着巨大的危险,他抬起头,用手剔剔牙。

  “积习难改,二十年了。”

  “不识好歹!”

  曹秋雁把勺子往桌上一扔,愤愤离去。

  “三弟,你二嫂也是为你好。”

  “二哥,我很清楚。”

  十

  铁匠陈去个旧卖铁器尝到了甜头,以后,隔三岔五,总要乘小火车去一趟个旧。在个旧的大街上,有个讨饭的小姑娘蓬头垢面,向他伸出一只肮脏的手。他从怀里摸出两枚铜钱,不禁心念一动,问小姑娘:“你家里还有人吗?”姑娘摇摇头。“愿不愿意到我们家去?”姑娘点点头,铁匠陈领着灰老鼠一样的姑娘把青石板街面踩得咯咯响,走进铁腥气洋溢的小院。实际上姑娘已经不小,和铁匠陈十六岁的儿子小苦瓜同岁。半年多的温饱生活,彻底把灰老鼠变了个样子。圆房那天,选择在月亮很圆很亮的八月十五,众人吃了酒去闹房的时候,才忽然发现那双受惊兔子一样的眼睛是那样光彩照人,三个月之后,人们见到铁匠陈仍会不由自主地啧啧几声。铁匠陈总是不厌其烦地说:“老天爷眼睛亮着呢!好心总得好报应。”人们逐渐知道姑娘叫林素娥,是四川人。

  可是林素娥为肚子胀不起来吃了十六副中药,小苦瓜跟着一个专门骟猪的手艺人吃了一百二十个火烧猪蛋仍没有让铁匠陈感到香烟有续的迹象。

  裕聪晃**一个多月开始下田。一开始,他就抱着一个强烈的愿望,想以残忍地折磨肉体,彻底忘掉第一次撞击他的天性,并迸射出永远难以泯灭火花的娟娟姑娘。头三天他得到了死一样的沉睡。谁知半个月之后,心又在不知不觉中飘飘然了。他扔下地里的农活在怀远镇住了三天,带着彻底绝望回到竹溪坝。他呆呆地一个人坐在河边数着天上的星星,期待着每天晚上从河对岸飘过来的忧伤的歌声。

  “裕聪哥,你该回去了,天凉了。”

  林素娥已经在这种暮色中出现过三次。这种水一样的温情多少抚平了裕聪烧焦灼心。

  十一

  “你也不小了,先成个家,想出去走走也行。做买卖始终不是正事,你该知道的。”

  裕聪想出去做买卖,当然主要目的是想踏遍哀牢山寻找娟娟姑娘,去找父亲商量,父亲这么答复了他。

  “爹,我不想成家。”

  老人的眼睛瞪大了:“我还没死,这个家我说了算。裕慧也该娶亲了,整天往教堂里跑,心都变了,说个人也好让他收收心。你是该出去闯一闯。一百多年了,咱周家流了多少血?气都出不顺,指望你混出个样子,也给咱家出出气。当年祖上偷了铃铛是想活个人上人,谁想一溜下坡,一日不如一日。你该好好想想。爹这几年心全在你身上。那头已经找好了,墨江镇程天师的女儿。天师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这样人家的小姐自然知书达理,将来可以作个左右臂膀。”

  看着父亲已经花白的头发,裕聪不由自主地答应了。

  “爹,我听你的,办吧,越快越好。”

  想起要不了多久就要娶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女人,他不由得仰天大笑。一切都混乱了,阴差阳错。父亲执着到不见棺材不掉泪,他本意也不愿意离开竹溪坝。“安分守己,乐天知命”,那几年的《中庸》、《大学》竟没白读。他开始喝酒,醉了又喝,喝了又醉。

  一天早上,教堂的钟声把他吵醒。屋子是完全陌生的。他完全睁开眼睛,看见一双泪光点点的眼睛正安静地端详着他,一双坚挺的**告诉他身边睡的不是四弟裕慧。“裕聪哥,你睡着的时候好看极了,我一直都这样看你,一夜都没眨眼。”

  他记得昨晚喝了酒才晃到河边的。以后发生的一切都恍恍惚惚。林素娥没和他说话,直接把他扶到**。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裕聪哥,一看见你那双眼睛我心里就难受。看醉成什么样子了。”接着像小鸡啄食一样亲亲他的嘴唇、他的前胸。在一阵画眉鸟的啼鸣当中,他从从容容地迈出了沙漠。

  “你这女人真不要脸。”

  女人受了莫大的委屈,两个脸蛋上顿时凿出两条细细的溪流。

  “除了小苦瓜,我谁都没要过。可我一见你,心就收不住。你和我老早梦见的一个人一模一样,身上的味道都是一样的。”

  “你也做过梦?真他妈怪事。为什么她没做过,你做过。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

  “我爹上个旧去了。小苦瓜到县上治病去了,裕聪哥,我不是个坏女人,你说我不是,你一说,我心里就好受了,晚上你待我真好……”

  “都一样,就这一回。我对不起启明兄弟,我是个畜生,是个狗杂种。娟娟不知留给哪个王八蛋糟蹋去,要成亲了我也该是这样,就是这种活法。”

  十二

  半空中乌鸦叫一声

  初一十五要死人

  愿死我的亲丈夫

  别死我的心上人

  丈夫一死好再嫁郎

  心上人一死就玩不成

  可以确信,这首歌谣不属于哀牢山地区像烂漫的山**一样多的民歌,应该是程秀英新婚后不久创作出来的。程秀英唱的时候,可以把“丈夫”唱得叫人毛骨悚然,“心上人”三个字怎么也唱不出味来。因为“心上人”是她梦中的人物,主要是为恶心周裕聪才编出来的。她自小就学习《易经》、《八卦》、《女儿经》,早背得烂熟。

  她带来了许多禁忌。这些禁忌由程天师告诉给妻子,再由做母亲的告诉给女儿,譬如许多神灵的生日和忌辰,夫妻绝对要分开住。她严格地遵守着这些家训,在最痛苦最悲伤的日子里也没有破例,还有关于家族祭日、节日对神灵的供奉中,祭品的备制,什么时候摆出什么供品,甚至琐碎到桌椅如何摆设,筷子要对准哪个星宿……这些东西和曹秋雁带来的改革之风背道而驰。两个女人间的磕磕碰碰接连不断逐步升级,经历了漫长的指桑骂槐之后,就开始了面对面的战斗。有一天,曹秋雁憋不住又去跳了一回舞,程秀英见她进了后院,高声骂:“真不要脸!”曹秋雁怕惊动了公公,咽下一口气,四五天没有出大门。一直等到程秀英又在唱那支歌谣,刚唱一半,曹秋雁破门而入:“我是和外国人好,可我对裕智也好。你算什么东西,做姑娘时候就是一个破烂货。心上人,心上人,心上人死了你也不会掉个眼泪豆。”裕德家的正在纳鞋底子,听到那歌声再也坐不住,冲出门来参加战斗,她不是用那终年不讲任何话的嗓子,而是用那根纳鞋底的针,直指程秀英的脸,在距离目标三毫米的位置停下,寒光闪烁。程秀英倔强地站着,抓散了头发,含着眼泪仰脸望着房顶,“周裕聪,周裕聪,你竟这么待我,你不得好死,打雷劈了你吧。”曹秋雁见大嫂为自己说话,忙凑过去:“大嫂快撕她的嘴。”裕德家的用鼻子哼一声,拿着鞋底子走了。三妯娌从这天起都孤独地躲进自己的小屋,摆出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周恩隆在一次饭后重申了一条家规:“妇道人家,最好不要在外面抛头露面,周家的人该有周家人的样子。”

  不久以后,就遇到了一个桂花香气让人心旷神怡的月夜。裕聪看见坐在床头浸在月光里的秀英十分迷人。接连发起了十二次进攻,但城堡固若金汤。裕聪累得气喘吁吁,忽然问:“今天是什么日子?”秀英捋捋披散在胸前乌亮的头发,平静地说:“今天是爷爷的忌日。”裕聪愣了半天,临入梦的时候从被窝里丢出来一句:“你这个巫婆。”

  第二天夜里,月光还是这么好,坝子里静极了,只听见河里传过来几声单薄的蛙鸣。程秀英当着裕聪的面,把衣服一件一件解开脱下。裕聪冷冷地盯着秀英:“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你,你应该知道。是爹把你娶过来的,不是我要娶你。你太冷了,还没有这月亮温和。以后你就自己过吧。”他把衣服搭在肩上,掩上门消逝在月光里。

  他想起下午在河边林素娥曾丢给他一句话:“今晚我一个人住。”于是他重重地敲响了河边那间小屋的窗棂。

  十三

  杨约瑟神甫在学习世界地理的时候,就知道中国的版图很大。中世纪后半叶,欧洲的史书上开始出现“黄祸”一词。他后来研读了中国民族史,暗自庆幸蒙古人没有宗教。忽必烈那时过于相信武力,到后来竟没有在欧洲留下丝毫的文化印记。文化绝对不仅仅是写在书本上的那些。深藏在人心里,散发在空气中的,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化。杨约瑟神甫来中国十多年了,才逐渐明白这一点。有一天他去周家找裕慧,无意间发现裕德家那间小屋里堆了半间房的布鞋,女人毫无表情地吟诵着经文,猛然间,他嗅到了几年前这个大院的血腥。这个女人独守空房的意志叫他不寒而栗。他知道他传教的工程太艰巨了。同时他把希望寄托在裕慧这种人身上。裕慧对天主教教义出自天性的深刻理解,他的要改变中国的现状必须从宗教中寻找途径的见解,均使杨约瑟欣喜之极。他给教皇写了一封长信,详细地阐述了自己的看法,并建议在中国的云南建立一个教区,自荐任这个教区的第一任主教。信是让巴菲里昂·杰西中尉带走的。可还没等到教皇的回复,裕慧却泼了他一瓢冷水。

  “我爹要我结婚,日子都定了。”

  周裕慧一再强调他这一生都要献身于宗教事业,却没敢采纳杨约瑟神甫让他逃婚的建议。最后神甫作了让步,希望裕慧能以天主教徒的身份,在教堂举行婚礼。裕慧想了半天回答说:“回去和我爹商量商量。”

  新娘仍是用花轿抬来的,周恩隆听裕慧说要在教堂举行婚礼,严肃起来:“你从小就听话,可别惹我生气。”

  因为家里多个程天师的女儿,婚礼不可避免地多了几道繁琐。布置花堂,布置洞房,迎亲送客,都在程秀英从容不迫的指挥下顺利进行。这种有条不紊的工作,把二三十个人弄得精疲力竭,焦头烂额。婚礼的整个过程,周裕慧都神情严肃、郁郁寡欢,脸上始终没有流露出一丝新婚的喜悦。闹洞房的时候,满屋里响着露骨的玩笑,他脸上的表情一直没有更改过。杨约瑟神甫在拜完花堂之后为新婚夫妇祝福。周恩隆头天晚上才决定允许神甫祝福。因为他对程秀英那么谙熟祖先留下的老古董特别不高兴,好像比他还懂得多。他这么做是向小辈们提个醒:这个家是他说了算。裕慧的婚事,成的也偶然,去县城买云土,碰到一个行家,一说话,像是八百年前就认识,再一深谈,原来是几十年前在贵州散失的杨家兄弟,一个有儿子,一个有姑娘,马上就定了。

  十天之后,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周裕聪第一次见了四弟妹。喜期之前,他跑着准备酒菜。一个做哥哥的,也不好在后院抛头露面,前些天太疲劳,他对外面的应酬也退了三舍之地。他远远看见那女人出神地望着鸟笼子,就不由自主地奔过去。几乎没有辨认,双方都轻叫一声。

  “娟娟。”

  “小哥哥。”

  无法更改了,连梦都不能再做。当晚,他喝了酒,又一次敲响了小苦瓜家的窗子。

  程秀英知道裕聪坝上的朋友多,一两晚不在家住也不在意。这一次连续五天没在家里过夜,她出门随便问了一个孩子,什么都清楚了。她不能再忍受,顾不得体面,去找林素娥。林素娥在那个铁腥气十足的小院里接待她。

  “你,你别缠他了,还给我。”

  林素娥笑着在她面前晃两趟。

  “我又没抢,为那样要还?”

  “我,我哪点对不起你?”

  “是你对不起我,我和他相好的时候,你还在家里做大小姐呢。你给他生个儿子,他就回去了。”

  “我会生的,求求你,这样我怎么办?”

  “嘻嘻,觉都不跟你睡,为哪样能生?”

  笑声震落几片黄银杏叶子。

  十四

  枪、炮和漂亮的军服有这样一种魔力,拥有的人要不了多久就会觉得虚无飘渺,其它人又想拥有它们,最好让它们喋喋不休地吵闹,变成一场战争。这和人们的结婚差不了多少。周裕智终于明白妻子为什么喜欢跳舞了。妻子早就失去了蜜月那种热情。身体经常不舒服。偶尔有打牙祭样的恩典,事后也常常抱怨他没有温情不会体贴缺乏教养,像牲口一样只顾自己快活把她当做工具看待,根本不知道这是一门很高深的艺术,需要知识需要丰富的内心世界,甚至需要精通一切可以让这门艺术达到辉煌的种种技术。裕智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就挖空心思地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由于修炼不得要领,有几次竟半途而废。曹秋雁火起,辛辣地嘲笑道:“你家侍候过皇上一点儿不假,要不怎么会生出你这个阉鸡。”裕智不明白妻子那颗不可捉摸的心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怪头怪脑的念头。

  矿是人家开的,自己是人家手下一个无足轻重的小监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打了妻子,妻子一颗眼泪豆都没掉,把胸脯挺过来:“看你那窝囊样,你去杀几个人,那时再来打我。”他找到小苦瓜打了一把锋锐无比的牛角尖刀。

  走进军营,一干人正在过圣诞节。看见靠墙的一排枪,他记起来童年时候看见过那种杀死一头山羊的青紫闪光。他脸色阴沉,喝了两杯鸡尾酒就告辞了,手心里尽是汗珠子。“没有枪不行。”好几天他都在想这些。

  “三弟,我们当兵去吧。”

  裕聪蹲在深潭边的大青石上,阴郁的黑眼睛盯着碧绿的潭水一言不发。

  “你回来大半年了,早晚这里盛不下你。在这儿活人太憋气。我手下要是有支队伍,我就先杀回竹溪坝,把狗日的全宰了。”

  裕聪仍不说话,他在想,战争开始已经有十多年了,它带来了什么?山河破碎,群雄争霸。内地路边到处可见尸骨。饥饿、瘟疫,遍布全国的每个角落。到过中原去的同学讲出来的更是惨不忍睹、惨不忍听。唐继尧是怎么处理强奸女中学生的士兵的?只关了三天禁闭!这就是云南的政府。北京政府下令向请愿的学生开枪,报纸上文人骚客义愤填膺写文章,屁用也不顶。他不愿意留在昆明,更不愿意加入这场没完没了的战争。相比之下,竹溪坝的空气要纯净得多。何况他心里不知什么时候又萌动着一种叫他后怕的东西。

  “二哥,人各有志,我知道劝不了你。有些人确实该杀。我实在想安静。将来也许我会走这一步,现在不行。四弟中了邪一样,这个家总得有人管吧,几十亩地,还有铺子。爹见老了。这你都知道。”

  裕智还不死心。

  “三弟,你自小就会办事,到了队伍里也好有个照应。再说到谁手下才能升得快些呢?”

  “这个我不清楚,反正是要杀人。”

  几天之后,兄弟俩在这里分手了。

  “二哥,少做点恶事。这些年中国人死得太多了。”

  十五

  锡矿的规模越来越大,已经开辟了六个井口。火车站又铺了两条轨道,建了四个装货的水泥台。罗尔矿长还有一个设想,利用阿墨河落差较大的条件建立一个小型发电站,这样还可以节约一大笔燃料费。由于那时世界上到处都在进行着战争,或者为更大规模的战争作准备,锡矿石的价格几乎翻了一番。

  在一个春天的早晨,玫瑰花瓣上的露珠还没来得及蒸发掉,罗尔矿长宣布了一项决定:工作制由三班改为两班,工资增加百分之十,不愿干的可以到厂部结算。

  一千多工人对这项决定极为不满,都想寻找一个办法能使工资增加百分之二十五到三十。家在竹溪坝的几个小伙子找到裕聪,对他说:“你和罗尔矿长相好,去求求他。”裕聪当即答应了。

  当晚,他在店里结完账,就过了河。推开门,一帮人正在赌钱。方桌上放一个细瓷带盖茶盅,里面有两个精致的楠木骰子。罗尔把骰子放进茶盅递给他。

  “朋友,你们中国这种赌法很有意思,一晚上可以变成个百万富翁,你押多少?”

  “一个大洋。”

  他接过茶盅,实际上把一生的幸福都押上了。揭开盖子一看,一加一,骰子上的两个小白点讥嘲地看着他。

  这一轮巴非里昂赢了。他拿过裕聪的一块银元。

  “朋友,再来一次。”

  又赌了三次,结果全是一加一,全是罗尔赢的,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一直赌到身无分文,才想起来谈增加工资的事。

  罗尔听后温和地对他说:“朋友,这是不可能的。”

  吉尔少尉凑过来:“周先生,你要知道,有了这矿,这些工人才能吃饱。你不要管得太多,免得伤了你我的感情。”说完,眯着眼笑笑,用手指弹掉沾在崭新皇家军服前襟上的一根头发。

  “这矿石可是中国的。”

  杰西中尉端着一杯白兰地走过来,抿了一小口:“朋友,不把它们挖出来,还不和石头一个样?”

  罗尔提提裤子说:“朋友,不要关心政治,好好经你的商。部队和管理人员所用的粮食,仍以当地最高价格买竹溪坝产的。”

  过桥的时候,他第一个感觉就是想大哭一场。问题不是输了买云土的四十块大洋,他押的是全部希望。“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这里。”看见那个空鸟笼子,他决定了。

  前几天,他和杨雪娟有一场平静得快要爆炸的谈话。

  “第三年,它什么也不吃。二十天后也死了。”

  “我到怀远找过你,没人知道姓杨的。后来,后来,就是这样了。”

  “那一年父亲出了远门,怀远是我姑妈家。”

  “秋天,我去昆明读书了。”

  杨雪娟勉强一笑:“读书——命该如此。三哥,你准备怎么办?”

  “你叫我什么?为哪样不叫我小哥哥?”

  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低垂下去。

  “别问了,我害怕自己。这样也好……能看见你,什么都有了。三哥,你别问了。”

  “怎么?四弟待你不好?”

  “不!不!”惊慌的目光躲到一边,“裕慧他,他待我很好。”

  “他要是待你不好,我掐断他的脖子。”

  十六

  林素娥肚子快要胀破了,照样在坝子里走动。青石板的响声很大,铃铛一样的笑声从没断过。坝子里无论老幼都受她快活气息感染,一个个变得精神抖擞。她的肚皮膨胀之后,骟猪的手艺人再来坝上干活,割出的那个物件再也没人随手丢给小狗,而是像对待山珍海味一样,专门留给当家的壮阳。多年之后,男人们夸奖对方精神时还说:“你像是吃了火烧猪蛋。”

  孩子生下来后,老人们承认自己老眼昏花,原以为是双生子。只是这个长着一个小雀雀的粉红色肉团竟有九斤二两。他的过分茁壮,使这个生产过程变得十分漫长。林素娥在疼痛难耐的间隙,流着泪对接生婆说:“我的妈呀,早知道这么疼,就是生个真龙天子我也不干。”

  这一夜竹溪坝没有一个人睡觉,那种撕人心肺的痛苦喊叫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黎明。老人、孩子一整夜在**辗转反侧。年轻的夫妻伴着这生命的先声把整个黑夜都用于娱乐了。程秀英在里屋摆起了神坛,念了一夜恶毒的咒语。第三天,林素娥抱着儿子骄傲地给贺喜的人看,孩子黑豆一样的眼睛里闪烁着亮光让人们大吃一惊。

  第十二天,杨约瑟神甫来动员林素娥抱孩子去教堂受洗并举行命名仪式。林素娥拒绝了神甫的好意,对神甫说:“我不信神不信鬼也不信上帝,我不怕下十八层地狱,也不想进天堂。名字,他爹会起的。”

  裕智去当兵了,杰西和吉尔也对她失去了热情,曹秋雁守活寡了。她内心的孤做和崇尚优雅,成为一种障碍,限制了她向杰西和吉尔献殷勤,她希望能平等。慢慢地,她非常憎恨程秀英。林素娥还没有过完月子,曹秋雁就走进里屋,抱起孩子到亮处看看。“多像我们家老三。”林素娥幸福地说:“是老三的,可别让旁人知道了。”回到院子里,曹秋雁怀着一种恶毒的愉快,用比母鸡叫蛋还要响的声音对杨雪娟喊:“你知道吗?老三有儿子了。”杨雪娟正在修那个破旧的鸟笼子,随口答道:“只是没听三嫂说过。”曹秋雁很详细地把整个过程作了添油加醋的描述,最后又说:“老三那时恋着一个姑娘,咱爹却让他娶个巫婆,也难怪。”杨雪娟听呆了,鸟笼子摔在地上打了两个滚。

  十天之后,这个秘密在竹溪坝路人皆知。坝上像是发生了一次大地震。周裕聪再也不是那个知礼通达带有神秘传奇色彩的少年形象。他竟霸占了活人妻。

  周恩隆不敢相信这事是真的。五十多年了,谁不夸竹溪坝的民风?如今胡子都半尺长了,儿子却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这事要是真的,必须赶走逆子,要不这老脸怎么见人?

  儿子对传说的这件事供认不讳。

  “你这个畜生,你干的好事!我怎么对你陈大叔说?一百多年了,我们和陈家患难与共,你,你真羞死先人。”

  裕聪站在那里,咬着嘴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言不发。

  “你想想,你对得起秀英吗?成亲不到一年,你就做出这种丑事。”

  提起程秀英,裕聪忍不住了,他抬起头,激动起来:“是你要我娶她的。”

  “孽种!”周恩隆拍着桌子,“你还顶嘴,你滚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回来。”

  程秀英说了无数的好话想感动执拗的丈夫。并表示,只要他浪子回头痛改前非,她可以去求父亲让他留下,又暗示她以前做的是有些过分,改了还不好吗?裕聪一句也没听进去,只顾收拾行装。最后,程秀英恳求说:“你走了,我怎么办?”裕聪走到门口,根本没有看见妻子脸上挂着泪珠子,刀子一样吐一句:“你生就一个守活寡的命。”

  十七

  周恩隆想不到一个好端端的家这么快就四零五散了。曾经给他带来希望和欢乐的四个儿子都离他远去,裕德早走了,只留下大厅青砖上的血痕和那个日渐苍老的孤独沉静的女人。裕智出去半年,至今生死不明。那个尖顶教堂早把裕慧的魂儿勾走了。老三这一出走,这个大院一下子变得空空****。一个糟老头守着四个年轻女人,还能叫个家吗?裕慧干脆搬到教堂去住了。教皇已经同意了杨约瑟神甫的请求,批准建立云南哀牢山教区,果真任命杨约瑟为该区的主教。杨约瑟身份一变,就要经常外出到各处教堂查看。裕慧实际上成了竹溪坝教堂的神甫。星期日要做弥撒,锡矿的发达吸引来许多外国人,也带来了罪恶,就需要找神甫忏悔。有这么多事要干,裕慧在家里待的时间就极有限。

  周恩隆想想,不管怎么说,裕慧还是他的儿子,还想劝他回头。看见裕慧从教堂里出来,周恩隆问:“你做这些到底是为什么?田也不要店也不管,这是为什么?”

  周裕慧目光刚毅地看着父亲,平静地说:“为了拯救堕落的人类。”

  见儿子脸上写着九死不悔,周恩隆只好退一步请求:“我并不反对你到教堂来,能不能等你做了父亲再说?”

  儿子想了想,回答说:“这要看上帝怎么想了。”

  回到家里,看见四个女人,周恩隆一下子被一张巨大的阴影笼罩,“老天爷,你存心叫我们周家断子绝孙啊!”没过几天,他病倒了。四个儿媳妇轮流精心照料,老人的病仍没好转。

  两个月后,有人捎来消息:老二裕智还活着。

  长时间的寂寞,共同的命运际遇,把曹秋雁和程秀英间的怨恨消解了一些。她们都允许林素娥带着孩子来院子里走动。杨雪娟对孩子表现出那种超乎寻常的爱让两位做嫂子的大惑不解。她常常抱住孩子没完没了地亲,孩子一看见她就咯咯地笑。林素娥后来就加了份小心,她很怕这位用眼睛说话的女人夺走了她的**。孩子一直没大名,都叫他小狗狗,铁匠陈几次提出要给孙子起个大号,林素娥坚决反对,笑着对两个铁匠说:“狗这东西贱,好养。”

  裕智这时已经是陆贵廷手下的一个中尉连长,作战时他身先士卒,深得上司的器重下属的爱戴,他从来不下赌场,也不去青楼。不到,一年时间,他参加了大小四十七次战斗,连里的兄弟换了两茬,却没伤他一根汗毛。

  在桂林漓江边上,他看见一位背着画夹金发碧眼的女洋学生,不能自持,用了暴力。事后,那姑娘居然一直跟着他。后来在一次遭遇战中,一颗流弹打烂了她的头。埋了女人后,裕智还在想:“为什么她不是一个英国女人或者法国女人,而是一个意大利女人?”

  十八

  裕聪站在山坡上,目光越过眼前的一片青冈树林。雾气丝丝地抽进天空,那个大寨子就在那个山坳里,晨光熹微之中呈出一片淡淡的青蓝。溪水安静地流淌,无数只小鸟在自由地鸣叫,水牛懒怏怏地散步。他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里还要好的去处了。盘古开了天地,给人类创造的就是这样的生存环境。后来,在渊源千古日子的流逝之后,在人类拳头大小脑袋里的沟沟壑壑之中,智慧像孙猴子一样从干裂的岩缝里生长出来,接着就是没完没了的超凡而又神奇的发明,就有了战争,就有了流血的看不见血的心灵的死亡,当然还有爱情带来的各种瘟疫。人类发疯了,把智慧膨胀到毁灭自身的边缘。周裕聪首先想到了陶渊明的《桃花源》。古人已经知道逃离智慧了。

  二十天来,他就希望能找到一片这样安稳和闲散的天地。大部分的焦躁、迷惘、无所适从都丢到路上了,唯有孤独像影子一样追随着他。人与人之间就像高筑墙的一个四合院,相互间只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无法沟通。拆了围墙,无异于扒开自己的胸膛。人都怕流血。父亲想的什么,他不能理解。他想寻找一个用眼睛说话的姑娘,父亲也不能理解。他和娟娟之间只有一步,**的栏栅轻轻地一放,就成了一条无法逾越的天河。

  这里真好。一幢幢阁楼全是由树木垒成,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姑娘们十四岁生日那天,两颊泛着桃红,用三道红布把乌亮的头发扎在脑后,随着新婚之夜的决堤,红布才突然变成白色。好多天,裕聪都在沉醉,忽视了小伙子肩上也挂着能杀人的弓箭。这个寨子的人都讲僾尼话,裕聪可以讲日常用语。

  刚进寨子的时候,年轻人都用警惕的目光远远追随着他,他感到后脑勺发凉,急得手舞足蹈地解释,也没能使后脑勺暖和起来。后来,一个门牙缺了三颗,双手抱着一个小水桶似的竹制水烟筒的老者挤进了人群,像打量牛犊一样看着他,又伸出一只青筋暴跳的手摸摸他背上的红绸子包袱皮,昏花的老眼亮了一下:“是汉人兄弟?很久以前,他们来过一次,一个人坐着小车,手里拿着一把鸟毛扇子,抓过我们的首领。你们的牛和马都是木头做的。”裕聪点点头,他知道老人讲的是诸葛丞相七擒孟获的故事。

  为了向寨子的人证实他身上确实流淌着汉族人的血,他用了半个月时间,把全寨子耕地的犁都作了改装,这样,只用一头水牛就可以轻松地拉上飞跑。寨子里的小伙子有更多的时间练射箭,他们帮助裕聪在一个清澈的水塘边搭起一个小木屋。

  他知道寨子里最漂亮的姑娘叫丹图。一年一度的射箭比赛决定姑娘们的终身幸福,谁的箭法最好,最漂亮的姑娘就属于谁。

  单希去年射箭得了第一,丹图却没有嫁给他,对他说:“你再拿两次第一,我就嫁给你。”

  裕聪觉得这是一件趣事。他发现寨里小伙子的弓都用青冈木做,这种木头质底不硬,一受潮就会变形。他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心血**左右,用坚硬无比、弹性极好的楠木做了一张弓。这项工作花去他十五天时间。他在弓上雕了两条龙。

  十九

  丹图姑娘很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外乡人。他几乎天天要游水。衣服上散发着一种奇怪的香气,天天早上蹲在水塘边用一根毛绒绒的东西清洗牙齿,她惊讶地瞪起水汪汪的一双大眼。裕聪告诉她:“这样,牙齿就不会像孟契老爹那样被虫子吃掉。”丹图好奇地亲亲他的嘴,闻到一股甜甜的香气。裕聪被姑娘身上那股水灵灵的鲜花气息感动了,撕下一块红绸子对丹图说:“用这个换掉你头上的布条,天仙也比不上你。”

  寨子里的小伙子都没注意到丹图身上的变化。丹图有一天对裕聪说:“你会射箭就好了。”

  射箭比赛在秋天举行,裕聪离家已有半年多了。结果,单希又夺得第一。丹图突然问单希:“你能一箭射下两只小鸟吗?”众人以为这姑娘着了魔,才讲出这种不可思议的话。“汉人大哥就有这本领。”比赛失败的一干人正为只剩下一次机会懊丧,这下都吵着要见识见识。

  裕聪一箭射下两只鸟。单希不以为然地说:“这是碰巧,有一回我也一箭射死两只野鸡。”裕聪一时好胜,又举起了弓。尽管寨子里的人对裕聪接连创造奇迹习以为常,看到半空中一箭穿着两只鸟慢慢坠落,仍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巴,其实,这种一箭双鸟的技术只运用了算术,估准了第二只鸟和第一只鸟的距离就行了。孟契老爹拿过裕聪的弓,看看两条龙,对大家说:“他造的是神弓。”单希一下子绝望了。

  在一个**香气满野飘**的晚上,周裕聪抵挡不住丹图姑娘纯粹得叫人心酸心疼的热情,在神秘的王国里又一次迷**了。在浪漫的游弋当中,他弄不清楚在这一片肥沃的土地里为什么总是发生种豆得瓜的错乱。他刚要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一切都晚了。

  丹图骄傲地解下了头发上的三道红绸子。

  共同的命运很快把一群年轻人聚集在单希的周围。事情发生得太快,喜庆的酒还没有酿,红绸子就飘然落地。“单希,他是汉人,你不能放过他。”单希没有理睬,黯然地说:“他射箭比我好。”“丹图说三次第一才能娶她,汉人只赢了一次。”“杀了他。”“他有神弓。”“孟契老爹瞎说,那是魔法,身上抹点鸡血,弓就不灵了。”单希认定周裕聪坏了寨子里的规矩,恐怕吹落三道红绸子也使了魔。他同意把寨子里的魔鬼干掉。

  当夜,十几个人杀了十几只鸡,将身上抹满血腥,包围了小木屋。他们扛着裕聪翻越十三道山岭,涉过二十一条小溪,在黎明的时候,把裕聪吊在一棵银杏树上。

  他睁开眼睛看见东方天际尽头的一片鱼肚白,心里十分感激自己的生命能这样快地结束。那次赌博就把什么都预示了。“单希,射死吧!”单希看见周裕聪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射出两道神秘的阴郁,“晒死他,叫狼吃掉更好。”

  五天后,单希再也不愿听到丹图牝猫叫春一样的哀鸣,他感到心里有几条小蛇在游动,一个人来到银杏树下。树上,只剩下两条白布在半空中飘**。

  二十

  周恩隆得到裕聪的口信,已经过了四年,裕聪出走的第二年春天,有人传说裕聪在南面红河边上叫哈尼人吊死了。人们忽然想起了程秀英唱的巫歌。程秀英把她男人诅咒死了,竹溪坝的人都这么认为。在那四个多月里,程秀英成了坝子里最让人瞧不起的女人。她真诚悲伤的哭泣,连心最软的老太婆也感动不了,都说她是装的。裕慧听到这个消息,忽然记起了从童年到青年和三哥之间的情爱,为裕聪的死做了祈祷。四个月之后,又有消息传来:裕聪做强盗了。老人们开始摇头晃脑,模棱两可地评说着:“这个裕聪,多仁义的孩子,怎么会……”渐渐地,裕聪的生死对竹溪坝的人,已经无关紧要。人们把精力用于对付干旱,对付锡矿减工资,防备小苦瓜老婆铃铛一样的笑声,照料孩子,哪有时间考虑别人是否幸福。

  周恩隆对裕聪的死活根本不闻不问,好像不曾有过这个儿子似的。

  二儿子裕智回来了。他因为战功卓著,已被晋升为少校团副。他留着小黑胡子,黑皮马靴亮得可以照见人影。两个卫兵朝门两边一站,他推开了门。曹秋雁愣半天,才认出眼前这位风度翩翩、气质高贵的军官是自己的丈夫。第二天早上,曹秋雁穿着丈夫带给她的丝织透明睡衣,惊喜道:“三年多不见,你简直无可挑剔,现在我真是喜欢死你了。”裕智斜靠在**,慢慢摸着新刮的脸:“他妈的,怎么也恨不起你来。不过我这个人喜欢以牙还牙。”

  吃过早饭,周恩隆问裕智:“将来这局势,你看能成事吗?”

  周裕智用手拍拍手枪套:“爹,用这个摘个省长乌纱帽戴戴没问题。”

  省长在过去是三品官,周恩隆觉得老二这两年是出息了。

  这天晚上,周裕智站在河边看着南边辉煌的灯光目光复杂。他在家里住了十天就走了。

  半个月后,费南多·吉尔在个旧遭人暗算,一颗子弹从他后背打了进去。死的时候,他已经是英国皇家陆军的中尉。

  又过了两个月,周恩隆听说裕聪做了“红河哀牢山保家军”的总司令,再也顾不得做父亲的尊严,向裕聪递去了和解的秋波。雇的信使为了六块大洋,在路上受尽了折磨,把皱皱巴巴的信递给裕聪,六块大洋只剩下一个铜板。

  信的大意是说:知道你迷途知返,为父十分高兴,如果军务忙的话,可以考虑把秀英送来。信上说的“老二媳妇不争气,裕慧执迷不悟”等句子含糊不清,裕聪很费解。

  他不愿写信,拿了二十块大洋交给信使:“告诉我爹,我准备秋天回去住一段。”

  二十一

  一个土匪砍断了白布,把明晃晃的刀架在他肩上,第一句话就问:“你会不会写字?”

  那时他还沉浸在对死亡的彻骨感受里,糊里糊涂点点头。

  “算你妈的命大。”一个疤瘌脸说。

  他开始做这些土匪的军师,做一天可以活一天。军师也就是绑票之后写个黑帖,分赃时打个算盘的角色。经他的手,向四个富户下了八封黑帖,最后,两家送来了银元,撕了两个肉票。他曾想逃跑,又想过自杀,结果都没干,总梦见自己杀了人。稀里糊涂过了一年多。

  有一天夜里,他们袭击了一个傣家寨子。分完了赃物,他又在想逃跑的事,墙的那一面是一间草屋,窸窸窣窣的响动一直没停,几个人鬼鬼祟祟进进出出。过了一会儿,李大眼提着裤子,跑过来喊他:“周大哥,该轮到你了,这回你可别推了,好得很。”他站起来,闭上眼睛,一拳把李大眼打翻在地。里面传来一个打抱不平的声音:“装什么蒜,你也干净不到哪去,大王正一个人消受呢。”

  当他把疤瘌脸淌着血的尸体拖到地上,看清那姑娘顶多有十三岁。小姑娘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不敢出声。他杀了人。推门的时候他并没想到要杀人。用脚踢踢疤瘌脸,哼都不哼了。再看那姑娘,才发现姑娘光着身子,小猫一样蜷在床的一角。把姑娘的衣服扔过去,他有点清醒了。怎么办?如今他是自由了,可以平安从容地走掉。可这姑娘还是个孩子。还有好多好多女孩子。杀掉一个人,原来也这么简单。小姑娘呢?过了这一夜,她的一辈子就完了。现在我会杀人了。我走掉了姑娘怎么办?我能往哪里走?正在犹豫,一干人拥了进来。他把疤瘌脸的手枪拿在手里,警惕地看着众人。“从今晚起,我是头儿,不服气的出来比试比试。”

  他用两年时间,吞并了大小四十二股土匪。成立“红河哀牢山保家军”的当天,他制定了详细的法令。他当着六个大队长的面宣布:“再出现绑票、奸女人者,杀!我们要好好地干出个样子。”

  二十二

  如果不是接二连三的差错,他命里注定要老死在这片红土上。当了司令之后,他并没有获得二哥裕智那种良好感觉。队伍是拉起来了,没有军饷,还得去偷,去抢,要么就得投靠军队。他很想有一个安静的环境,考虑一下三千多人的出路。

  李大眼很早就把裕聪回家的事告诉了周恩隆,只是说具体日子没定。周恩隆很想和裕聪谈一谈。两个儿子都出息了,他心中睡了多年的东西又活动起来。他并没有因为裕聪曾干过杀人越货的勾当而羞愧。朱元璋当年做过和尚,刘备卖过草鞋。关键是你后来成没成器,周司令的大名在哀劳山已经有口皆碑。因为有了他,强盗才从这里销声匿迹,夜里才可以睡得安生。坝上的人又开始谈当年金铃铛的事。因此,周裕聪这次回来真有点衣锦还乡的味道。可惜他不知道坝上的人早改变了对他的看法,独自一个,悄悄地回来了。

  后半夜的时候,他慢慢走过水泥桥。背后的矿区更加发达。房子已经建到深潭边上。让桂花香包围的熟悉得叫他想流泪的坝子越来越近,麻木了几年的温柔之情不能抑制地萌发了。几年来,他顾不得思想一切往事。那股浓浓的铁腥气味彻底唤醒了他仔细的记忆和已经淹没很久的感觉。他想起这个院子内曾给他如火如荼热情的女人。他在窗棂下站了很久。小苦瓜和铁匠陈大叔都活着,他想起来了。

  最后他还是敲了,女人一开门,见是他,惊喜得眼泪直流。除了女人的热情更加迷狂之外,一切都今非昔比了。皮肤失去了光泽,肌肉不再有弹性。他刚想到岁月的流逝不至于这么快地摧残这水灵灵的花朵,即刻辨别出女人身上有一种混杂的污浊气息。他点着灯,惊讶地看见阴影里一个小**睡着四个小孩。这几年,林素娥又生了一对双生子和一个女儿。女人脸红了:“裕聪哥,我对不起你。那一年听说你死了,小狗狗又病了一场,我就……”灯光的照射下,他发现女人身上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磨难要深重得多,无法想象。他隐隐约约有些内疚:“别说了,是我毁了你。”他第一次带着温柔而怜悯的爱心和女人温存。

  他在拂晓前离去,临走时对女人说:“我不会再来了,孩子的大名就叫狗狗吧。”他无可奈何的样子似乎很不愿成为制造苦难的同谋。

  二十三

  坝上的人大多数都来看望了他,都很愿意听一段他这几年的传奇经历。前三天,他讲了一些纯粹有根有据的事情,后来他只好添油加醋地讲,再后来,人越来越多,他只好不客气地说:“你们总不能让我编吧?”

  周恩隆自始至终都竖起耳朵听,最后只剩下他一个听众的时候,他突然问:“杀死你大哥的孔昭通是不是你亲手杀的?”

  周裕聪最不愿别人提起这件事,因为李大眼为了替裕聪报仇,杀了孔昭通一家八口,其中包括孔昭通七岁的女儿。小姑娘安详而又稚气的小脸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

  “爹,在这件事上,我难逃公道。”

  周恩隆觉得裕聪什么地方不如裕智那么尽如人意,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裕聪模模糊糊地感到,父亲仍在他面前布置陷阱,他自己除了掉进去之外,竟别无其他的选择。他渐渐厌恶父亲那张脸了,藏在那张脸背后让他害怕的东西竟层出不穷。他刚想出去到河边散散心,甚至没有来得及辨出鸟笼子让杨雪娟修补多次的痕迹,几个光屁股嬉水时的朋友挤进大门。

  “裕聪哥,带我们出去当兵吧。”

  “狗日的洋人心太黑。”

  “工资又降了百分之十。”

  “光今年就死十个了。一个子儿也不给,硬是一条破席卷了埋了。”

  裕聪苦笑着,不厌其烦地解释,想尽可能地用语言说明,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一片净土,所有可以比较好坏高低的只有一个纯洁度,竹溪坝相比较起来,算是一个极乐世界了。说来说去,没一个人相信。

  “那你能不能去说说,人死了给买口棺材。”

  裕聪知道这事非常难办,连忙推辞。

  “你是司令了,手下有那么多条枪,怕什么!他们只有四十几个人。”

  明知道要碰壁,他还是走进了河南岸的军营,这次他带着枪。

  “朋友,”罗尔生气了,“你变了许多,听说你也信奉武力了?但愿你不是来威胁我。你不是以官方的身份来的,我根本不予理睬。我早说过,不愿干的可以走。抚恤金?不是来到矿上早冻死饿死了。这还不够人道?希望下次见面,能谈一些彼此愉快的事情。”

  裕聪垂头丧气,迈进大门,他看见杨雪娟正在望着鸟笼子发呆。女人一脸憔悴,眼睛里燃着幽蓝的火苗,人生的韶华时光驶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港湾,没有一个人有力量留住它。

  杨雪娟看看裕聪,无限伤感地说:“三哥,你见老了,看到你的样子,我就想到一只疲惫的大灰狼。”

  裕聪在家里住了一个月,才发现裕慧已经是神甫打扮,半个月见不到一次面。

  二十四

  十月的一天,**开得正盛。程秀英正沉浸在吃了就吐带来的喜悦里。她给**浇了两桶水,一抬头,看见大门进来两个哈尼族汉子。他们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一个人手里捧着一张散发着楠木芬芳的长弓。一个汉子吃力地用汉话说:“这是周司令的孩子,这是他的神弓。告诉他,丹图死了。周司令是个好人。”汉子把弓递过去,又拿出一支箭,“我们僾尼、景颇人武装了。要我们帮忙,拿着这箭找我们。周司令是个好人。”

  只用看看孩子那张小脸,程秀英什么都清楚了。裕聪回来后,她忍不住问一句:“丹图是姑娘吗?”裕聪点点头。“她死了。”裕聪看着孩子,良久不语,愣了半天,用哈尼话对小孩说:“记住,你叫周丹图。”

  单希来的时候,他和二哥在河边坐着。

  裕智已经晋升为中校团长,他的队伍已经开到个旧附近。他专程回来,是想和裕聪携起手,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裕聪感到二哥变得十分陌生,说的话字字句句都见血。裕聪直觉地感到,二哥已经迈上了通向死亡的道路。

  “三弟,你还等什么?你现在把队伍拉过来,凭你三千多人马,至少给你个团长。再过两年,这云南就是姓周的天下,看这局势,说不定还能打出半壁江山。”

  裕聪讪笑一声:“你这话爹最喜欢听。”

  裕智根本没有注意到已经话不投机。

  “爹也是为我们好,哪一家的小辈不想着光宗耀祖?你还犹豫什么?滇南的土匪不是一下子就叫你吃了?我就缺你那种谋略。”

  “什么金铃铛,团长、师长,都臭狗屎一堆。我是逼上梁山,不愿意再干了。我当初的处境,你不是不知道。”

  裕聪把双手深埋在头发里,眼前的河水看着心就发冷。

  “三弟,你不要太固执,没有军饷,吃什么?弄到后来就无法收拾,到那时候,你不得不把刀架在父老乡亲的脖子上,向他们要钱。说实话,良心在这年头还有几两重?揣摸着它还在那里放着,就不错了。就说洋人在这里开矿吧,成火车成火车拉走了,政府还要派军队保护铁路。别人在家里偷你老婆,你还得站在门口放风,就是这个道理。都怕洋人,我怕个屌,先把锡矿改改姓再说。”

  裕聪知道二哥讲的道理有点歪,可究竟还是个道理。二哥去进行战斗,至少目标很明确,统治一大片人,为了自己的光荣,为了大堆大堆的银元。自己为了什么?简朴单纯生活的好处?见鬼去吧。他隐约觉得,开始一件事情很容易,结束它要难于上青天。他清楚地意识到,以前的小娟娟,现在的老四媳妇,按理说早已经与他不相干的女人,脸上挂着的悲凄孤独的憔悴,又牵动了他心里的某一个部分,让他进退都很难。他一个石子接一个石子往河里投,激起的水珠子溅满他一脸。

  “二哥,我现在还不能答应你。你要让我想想,好好想想。我感到很累了,很累很累。”

  二十五

  多年来,裕聪从来没对这个怪物一样的教堂产生好感。记得它刚落成的时候,他和四弟正在河南边那片青草地里捉蛐蛐,裕慧拉着他,指着教堂说:“三哥,你看那个漂亮的房子像什么?”他装模作样地看看,“像个坟包包。”由于教堂的钟声敲碎了他无数个少年美梦,他一直没有进过这个道貌岸然的怪房子。

  他带着枪,像当年杰西和吉尔那样,大步迈进去。里面幽静阴森无比,高高的房顶上升着几个上为三角形下为长方形的天窗,几根神秘的光柱伸了进来。进到这里面,谁都想攀援着那些光柱逃出去。大概那上面就象征着天堂吧。

  这些年杨约瑟一直有个愿望,想把竹溪坝的教堂变成哀牢山一带的宗教之都。墙上挂了几幅临摹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大师宗教题材的油画——乔尔乔纳和丁托雷托的《逃往雅典》、《耶稣蒙难》,还有拉斐尔的《圣女的婚礼》。在一间小厅里放了一架管风琴,准备给合唱班伴奏用。由于风箱破了两个洞,拉出的声音就像是得了结核病的游吟诗人的吟唱。杨约瑟用了毕生的智慧修它,也没有使它哼出一支像模像样的圣歌。

  裕聪走到那架管风琴旁,看见裕慧身穿黑色教士服,目光严肃而安详地站在圣坛前。圣坛上放着一本翻开的《旧约》,一个外国女人跪在他面前,把一只戴着白手套的纤细的手让裕慧拉住。下个礼拜,她就要和巴菲里昂·杰西上尉在这里举行婚礼,她现在来向神甫忏悔她长达五年之久的漂泊流浪的卖**罪孽。

  “现在,跟我读第四章第一百三十八小节。”

  裕聪再也按捺不住,一股怨恨之喷薄而来:“四弟!你在干什么!”

  “拯救一个堕落的灵魂。”

  “见你的鬼!”裕聪一拳打过去。弟弟倒在地上,随着女人一声牝猫一样的尖叫,一股腥咸的**,流过裕慧好看的下巴,滴到他胸前的小楠木十字架上。

  “你还是救救你自己吧,你像是喝了迷魂汤一样。你睁开眼看看,娟娟那么好的姑娘叫你折磨成什么样子了!你先救救她吧。”

  裕慧慢慢扶着椅子爬了起来,发直的眼睛盯着陌生的三哥。

  “三哥,”老四平静地说,“膨胀的欲望使你无可救药。忏悔吧,也许对你有所帮助。”

  裕聪知道说服不了老四,临走的时候又威胁说:“你还想当教皇!再不回去睡觉,我就一把火烧了教堂。”

  二十六

  两年前,日本人侵占了中国东北。英法德等国也纷纷提出新的要求:扩大租界,允许派更多的军队保护他们在中国领土上的矿产、企业。国民政府在这个问题上态度十分暧昧。英法商人很害怕有朝一日太阳旗插到他们的左右前后,让他们举步艰难。他们大大地加快了捞钱的步伐。竹溪坝锡矿似乎在一夜之间又凿出三个井口。小火车像梭子一样忙碌着。罗尔矿长已经五十多了,他很希望在两年之内,在中日两国宣战之前,把哀牢山下深藏的锡矿石全部挖出来。尽管他也知道这个念头非常荒唐简直不可思议。

  林素娥在这天清晨,突然感到腹部有一阵难忍的疼痛,当时她还不知道这阵疼痛是死神的第一声召唤。她仍然有条不紊地做了一系列的家务,然后对狗狗说:“领着丹图出去玩吧。不要下河洗澡,水凉。”裕聪离家后七个月,程秀英生出一个男孩。小丹图失去了本来就不多的家庭温情。除了父亲在家那些天,他感到自己在这个家是多余的。四婶非常疼爱他,叫他和她睡。没过多久,他就受不了。四婶白天给他的疼爱限制了他的自由,夜间不分时辰的亲吻和抚摸叫他缓不过气来。他有些害怕了。他喜欢到那个充满铁腥气的小院,那里有四个孩子,那个婶子铃铛一样的声音十分好听。女人总是长久地用梦一样的眼睛看着他:“多像你爹呀,他可是坝子里最好最好的男人。你和狗狗都快点长大吧。”女人像母鸡一样的天性,很快让他遗忘了那个庭院深深的大家,干脆挤到那张小**去了。林素娥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杨雪娟来叫丹图回去,林素娥不冷不热地说:“你是他娘吗?和你睡也碍事。那巫婆是个没心肝的,会用魔法杀死丹图。还是跟我吧。”

  “矿上冒顶了!小苦瓜也在里面。”

  林素娥还没回过神,那人一脚踩到街上青石板上的青苔,一个滚打起来,顾不得去抹脸上的血污,又大喊:“矿上冒顶了——矿上冒顶了——”

  整个坝子惊慌起来。因为正值农闲,许多家的男人都在矿上打短工。女人一想起当家的早晨还没回来吃饭,嗷嗷地惊叫起来。呼唤名字的声音,孩子惊恐万状的哭喊,潮水一样涌过水泥桥。

  不知为什么,尽管小苦瓜在她那肥沃的土地上耕耘十余年颗粒没收,听到冒顶的消息后,她什么旁人都没想到,首先想到小苦瓜。

  小苦瓜摸摸头顶的矿灯,伸了一个懒腰。又一个月过去了。他正想着领了工资给老婆扯几尺白布做件内衣,顶棚上响起的声音吓得他倒退三步。一个外地汉子喊了一声:“不好,要冒顶了。”话音未落,一个山崩地裂的声音把他们永远留在黑暗之中。三百二十七个生命同时开始人生的弥留之际。三号井、四号井通向光明的道路被拦腰斩断。

  继续开工?还是先救人?罗尔矿长无法很快作出选择。报废了两口井,损失已经够大了。不能全矿停工。

  上千人用手用锹挖了一整天,渐渐醒悟这么做是徒劳的。黄昏的时候,男人们首先清醒过来,回到坝子里商量办法。只有几个女人一直干到黎明,抱一块石头喊一声:“孩子他爹,你可要等着。”

  几个老太婆去求程秀英卜吉凶。程秀英拿出一支箭递过去:“找僾尼人试试看,他们会找洋人的。”那个丹图姑娘是个僾尼人。她忘不了僾尼人。她想看看洋人会把僾尼人怎么样。

  男人们这一夜都没睡,在找一个完全之策。从通风口挖下去是个办法,可是如果不慎造成堵塞,要不了半个时辰,几百个人都会闷死在里面。男人们蹲在草地上,望着远天上的星星一言不发。在启明星快要失去光辉的时候,一个干瘦老者的声音伴着一声公鸡的啼鸣响起了。

  “把二号井和三号井挖通。年轻时我在东北挖过煤,用了这法子才活到今天。不过那样一干,二号井也就废了,洋人不会干的。救命如救火,再过两天,挖出来也没用了。大家都要带家伙。”

  二十七

  这一天,太阳甚至比平时出来得要早。血乎乎的大盘子滚出树梢的时候,杨雪娟正在看那个鸟笼子,当时她闻到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血腥气,并没十分在意,男人们到矿上去的时候,拿了案板上的菜刀,夺过女人手中做针线活的剪子,都掖到裤腰里。

  没人下井了。

  几个汉子找到罗尔,要求分几个小组轮换在二号井和三号井之间打一个通道。罗尔冷冷地拒绝了。就是停工三天,也不能在这一点上作出半点让步。降两次工资,没有抚恤金,也曾这么热闹过。他十分清楚,对付这样一帮乌合之众,用强硬和耐心就足够了。

  他挺起肚子,大声对喧闹的人群喊:“不要再闹了,快上班吧。矿上出了这样的事,我心里很难过,可这是上帝的旨意。他们的灵魂都要进天堂的。”

  巴菲里昂·杰西的妻子,那个曾和六种肤色男人亲近过的、在五个国家播种下露水爱情的法国女人,腆着大肚子走到人群前面。她用一截两寸长的鲜红的指甲刮刮右脸颊上的蝴蝶雀斑,很惊奇地发现这一群像绵羊一样老实像黄牛一样闷声不吭的男人脸上怎么会出现刺眼的闪光。教堂的钟声响了。今天是礼拜天,经常矿上许多人要去教堂做弥撒。周裕慧仍像往常一样,安详地耐心地等待第一个虔诚的教徒。人群从草地里步步逼向军队,似乎他们被阎罗殿的小鬼轻柔的呼唤迷住了,九头牛再加上十二匹蒙古纯种白龙马也拉他们不回。

  静极了。

  让人迷醉的神奇寂静。

  山坡的竹林里,几十个背着弓箭的汉子摸了下来。

  就是在这个时候,周丹图挣脱了林素娥的手,从露易莎的坟包后面蹿了出去,眨眼没入寂静的人群里,女人伸出一只手,只抓住了一截楠木神弓的断弦。

  “操家伙,杀了这狗屎不如的洋人!”

  石块几乎和这喊声一起冲出人群。大肚子洋女人被菜刀砍倒了。人流像火车轮子一样从女人身上碾过,他们一个劲儿地向前,根本无暇顾忌脚下肚皮的爆炸声。“开枪!”罗尔喊道。没有人响应。左右两侧射过来十几支冷箭,立刻有两个英国兵扑倒了。“射击!”巴菲里昂·杰西上尉用英语重复一次。三挺机枪和五十几支步枪同时嗒嗒响起来。开始人们只看到一片火红的亮点,后面的人们感觉不到一点子弹的危险,把人流像潮头一样涌向高出地面两尺多的铁路。那些机枪和步枪像割韭菜一样,把人们一排排地割倒在铁轨上,远处看去竟像收割完了的稻田里的一行行稻捆。

  单希站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把一个机枪手钉在地上,第二支箭刚放在弦上,巴菲里昂·杰西向他举起了枪……

  随着一阵“妈呀妈呀”的喊声,恐惧重新回到人们的意识里面。潮头向铁路两边流去,后面的人流开始逃遁。六岁的周丹图在这个时候被拥到路基上。坟丘后面把手指咬烂的女人看见一只小手朝半空中一伸立刻就不见了。

  她抱起那个小人儿往回走的时候,枪声早停止了。巴菲里昂·杰西上尉叫人抬走了五六具士兵的尸体。有两个到了另一个世界换了脑袋。罗尔辨认不出那两具无头尸体。都是上士,都身高一米八,脖子像是机器截断的,碗口大的疤都在肥硕的喉结下面一指。巴菲里昂·杰西看看倒在血泊之中的新婚妻子,忽然弄不明白“骄傲”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他红着眼睛一把夺过林素娥怀里小孩的尸体,用一双颤抖的手捧起女人的脸看着。女人黯然的眼神在阳光下倍加迷人。巴菲里昂笑笑,回头呜哩哇啦用英语喊了一大通,十几个士兵也笑,端着枪在他和林素娥周围围了一个半圈。他用难以置信的浪漫轻轻地解开了林素娥的衣服,把女人**裸地送到上帝面前后,他把女人平放在厚密的青草地上。士兵们“呜哇”地表现出惊奇。这样身体丰满匀称的女人只能从安格尔的油画中才能见到,而这种尸横遍野中的温柔,则需要到16世纪鲁本斯的作品中寻找。

  竹溪坝的许多人自始至终目睹了整个过程,听到铃铛一样的声音慢慢消逝在空气里。铁匠陈抠出自己一个眼珠子,正要抠第二个,小孙女喊他一声,他把手停在半空。他狼狐一样哀鸣一声:“畜生啊——这个家毁了!”

  二十八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