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栓上校的婚姻
王金栓小传:王金栓,男,河南涅阳人,1948年10月生,1968年12月入伍,1971年10月入党,1972年4月提干。历任战士、正排职参谋、副连职参谋、正连职参谋、副营职参谋、正营职参谋、副团职参谋、正团职参谋。1991年9月,被授予上校军衔。入伍以来,因工作成绩突出,荣立二等功一次、荣立三等功五次、获得各级嘉奖十九次。没有受过任何处分。
一
公元一九七一年初秋,一支部队神秘地开赴到××铁路×号和×号涵洞间驻扎了下来。这是一支小分队,有六七十人,由全军区各个部队挑选,文化程度都在初中以上。他们的任务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测量并设制一个定时爆破行动方案。
从伏牛山脚下走进部队的高中肄业生王金栓,入伍近三年,第一次有了一种紧张感,执行任务的神秘,使他感觉到某种机会就要来临了。读高三前,他一直都是高才生,内心盛的全是鸿鹄之志,包括老师在内,都觉得王金栓进县一中读书,仿佛是寻一个走进清华园、未名湖的加油站。不想一个停课闹革命的最高指示传来,王金栓的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冷眼看了两年,他走进了军营。
到部队一看,这里也不是世外桃源,士兵像韭菜一样一茬一茬长出来,又一茬茬被割掉,若无非常的机遇,凭他那还在戳牛屁股的父母亲,很难让他开出一朵菜花来。
靠他那张高中肄业文凭入选小分队后,王金栓隐约感觉到这是一次不可再失的机会,自己毕竟已经二十二周岁了。
进入山区后,他受了重用,高中时学的数学和物理在他周围形成一个无形的磁场。十天后,他俨然一个权威在小分队指手画脚了。计算出结果后,王金栓提议进行一次模拟实验。这个计划很快得到了批准。模拟实验很成功。王金栓知道自己离穿四个口袋的衣服不会太远了。那天晚上喝了几杯酒,偏偏激出了他的表现欲。一个多月没见别人,简易木板房已抵不住山里的风寒,一干人都在发牢骚。多半在说连个女人都看不见之类的话。忽然就有一人提出:“几十个人窝在这里,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要紧的还不知干这活有什么用。”
“这个你还不清楚?”王金性接道,“谋杀用。”
木板房内一片唏嘘声。静了一阵有人问:
“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王金栓胸有成竹地说,“现在没爆发战争是不是?便是已经爆发了,也只能有秩序地安排拆除路轨,涵洞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毁的,到了战略反攻阶段,自己想出去也出不去了。看这样子是炸列车,不是谋杀又能是什么?”
“我们是解放军,革命形势一派大好,你怎么能想到是谋杀呢?”白净战士严肃起来。
“这……”王金栓一急,额头上登时渗出一层汗珠子,“我,我是瞎猜的。”
“恐怕不是瞎猜吧。”一个严厉而洪亮的声音在门口响了。
王金栓一扭头,分队教导员正站在那里。他不由自主地说:“我算过两个涵洞的爆炸时间差,按列车在这种路段最高时速,能逃出第一个洞,也逃不出第二个洞。这只能是……”
二十分钟后,他被隔离起来。第二天,王金栓成了“8·23”要案的主要案犯,被带到一个神秘的地方接受审讯。
在一间幽暗潮湿的小黑屋中,他写出了长达数万字的交代材料。他隐约觉得这可能已是生命的尽头,把这次书面交代当作辉煌的绝笔来看待,详尽地分析了自己如何产生这种判断的因由,甚至列举了他所知道的世界上三次成功的政治谋杀做参照,指出这次秘密行动的各种漏洞。完成这份材料后,他判断自己可能很快地被秘密处决掉。因为他无法交代出这件事的主谋,只能承担一切责任。在那个漫长的等待中,他思想最多的是对王家的内疚。自己的前途注定是一场梦幻了,大半年前自己却为了前途中还残存的渺茫的希望,无限制地推迟了自己的婚事。他完完全全成了一个不忠不孝之人。每日清晨,伴着小屋门缝里挤进的一缕阳光,一个女子的形象慢慢完整起来,几日后便像是有了灵性,跳动在他眼前的一缕缕杂着尘埃的光晕之中。他认定这就是那个只见过两面,总共说了十来句话的枝子姑娘,尽管他对那个枝子已无任何确实的印象。
后来的几天里,这个经过他想象加工的枝子姑娘就常在梦中造访。那一次次的访问尽管模糊而朦胧,也让他饱尝了新奇的幸福和快意,这样,在清晨醒来后,免不了又要袭来浓浓的一层伤感。
又过几日,房门被打开了,他走出小门,强烈的阳光刺得他泪流满面,透过泪水,他看见了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忽然间,他对生命生出了强烈的留恋感,他后退几步,请求道:“能不能代我转两封信?”
一个带枪的军官脸上朝他绽出了笑容,温和地对他说:“回部队后自己寄吧。”
又过半月,他听了林彪叛逃的情况传达。他根本没想过这件事与自己获得自由有什么联系。当天晚上,指导员递给他一张入党志愿书。半年后,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宣布一项命令:调任王金栓为军区作战部副排职参谋。
入党、提干,已经算是梦寐以求,一下子又进入西南最大的都市,王金栓感到这种巨变有点失真,临行前忍不住问了指导员。
“会不会弄错了?”
指导员拍拍他的肩,用那种苟富贵毋相忘的口气对他说:“你是我接来的兵,又出了那么大的事,我能不操心?我都打听过了,说是你与林彪反党集团斗争过,主要是看中你有军事才干,别的我也不清楚。到军区好好干,少说话,多干事,吸取教训,将来发达了,可别忘了我。”
王金栓听得懵里懵懂,一一答应着。
若干年后,已是副团职参谋的王金栓无意中看到一份绝密材料,知道当年小分队执行的任务,是“5·71工程”中的一部分,用来谋杀毛泽东用的。这时候王金栓早无心仕途,并不后悔当年没有充分利用这种资本。福兮祸所倚,世上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
二
这次人生奇遇,彻底更改了王金栓对自己人生道路的设计。最重要的一条经验是要把路走得坚实安稳一些。第一次随首长坐飞机,在飞机爬行的途中,他朝下一张望,满街的人变得比蚂蚁还小,他感到有些恐惧。加之政治风云瞬息万变,自己又是一个倔强而少变通的人,便一头扎进军事学术研究中去了。
他决定做一个合格的参谋人员。汉光武帝刘秀发迹前,说过两句表达志向的话,“做官要做执金吾,娶妻要娶阴华丽”,执金吾是王爷以上皇室成员出行时负责指挥鸣锣开道的小官,阴华丽是刘秀在逛山时路遇的一个眉清目秀的村姑。这段典故流传在王金栓家乡一带,王金栓并不觉着汉光武帝这么想叫没志向。
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手脚勤快、不问自家门前事的青年军官。时间一久,连部长都看出王金栓的背上似乎背着太行、王屋两座大山,便开导他:“那件事当时他们没结论,也就用不着平反,你是站在毛主席一边的,不要感到自己是写在另册上。振作起来,我不喜欢年轻人弄得一脸暮气。”
王金栓依然如故,甚至于更加兢兢业业,年底又放弃休假,主动值班。第一个三等功就这么不疼不痒地得来了。
王金栓认定自己的处境中再无陷阱后,开始考虑自己的生活。部里的首长和同事已多次过问过他的终身大事。一次、两次可用“不急”来搪塞,多了就会让人感到自己不近人情。
在这些充满温情的关怀中,王金栓多少感到有点尴尬,心中多少有点十五只吊桶七个上八个下的感觉。提干之后,他莫名其妙地隐瞒了和枝子的那种似恋爱非恋爱的关系。发现自己这种不诚实后,他知道不能改口了。关键在于这个枝子姑娘与他现在的生活再无关联,梦中有女子前来,多半也是那种白天在街头刺得他眼亮的少女。闲暇的时候,就是那一个个黄昏,他的目光总要被偶尔遇见的一对青年男女牵引良久。他知道自己与核子的关系应该到了结的时候了。
他用了三个晚上认真回忆和枝子的两次接触。第一次在大姑家,枝子跟在一个中年妇女走进大门,只睃他一眼,便一直勾头坐在右面一扇门的阴影里,连黑白胖瘦都没辨出来。
第二次枝子来为他送行,和一个年轻媳妇一起来到他家。事先他并不知道,去县城和几个老师同学告别,回来时已是黄昏。青年媳妇说:“你们快说说话,俺们还要赶回去。”王金栓说了一句话:“出去走走吧。”枝子点点头,跟着他一起沿着家门前的一条小路走到赵河岸边的槐林中。“你初中毕业没有!”枝子说:“毕业了,没考上高中。”“坐会儿吧。你家那边有河吗?”枝子说:“有,没有赵河大。”“你一天挣几个工分?”枝子说:“八分。”“一个工能顶多少粮?”枝子说:“不知道,没算过,一年一个人能分百十来斤麦子,两百斤玉米,五百斤红薯。”王金栓看了一会槐花,突然扭头去看枝子,只见两条粗大的辫子黑亮黑亮,一条留在枝子宽厚结实的背上,一条正掠过浑圆的肩头滑向前胸。王金栓忙把头扭正了,急急地说:“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毛病很多……”还没说完,枝子接道:“牙跟舌头有时还打架哩。”王金栓说:“那,那,天不早了,你等我的信吧。”
这不难算是恋爱。王金栓想:相互不很了解,一年多只通了两封信,见面连手都没拉一下,也都没谈婚姻问题,提干这么大的事都没告诉她……为什么没告诉她呢?
王金栓明白自己提干时已存了分手的心,顿时感到脸颊发热。在这种时候提出分手的问题,会不会惹来什么麻烦呢?王金栓最后决定这件事得分几步走。
提干后,王金栓一直觉得像做一场大梦,这事连家里也没告知,他怕将来空欢喜。他先给家里写了一封信,编了一些理由,把一年前的经历当成正在发生的事写了,要父母去枝子家退婚。
十几天后,他给枝子写了一封短信,明确提出分手的事。
第三步是在第二步基础上进行的。枝子一个月后回信了,信很短,只写“同意”两字。王金栓心里过意不去,咬咬牙又写了“婚姻不在友情在”之类的话,最后又把自己的前途描画出两条出路,一条有那么一点光明,一条干脆已到悬崖边缘,枝子再过一个月,写来一封长信,称自己已感到发生了什么事,像王金栓这样的人是能出人头地的,怪只怪自己不该存这样的幻想,今后婚姻事一定要想实在一点。信的最后又祝王金栓婚姻美满如意,前途无量。
解决了这个难题,感觉上并不像是卸掉了一个什么包袱,唯一的变化是,在某条街道、某个商店,或是影院、车站,长时间仔细窥视一个较为出众的女子时,心中多出了几分坦然。这个结果与他企盼的精神上奔放式的轻松、无拘无束的行动,相距还有三舍之地。因此,在以后的半年时间里,他仍没答应约见任何一个城市的姑娘。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增加了到公共场所去的次数和停留时间,一个不太明晰的目的**着他:渴望一次真正的自由恋爱,就像保尔初遇冬妮亚那种的。王金栓固执地认为,介绍谈对象,仍有一种包办的阴影笼罩,一见面就拿着一把妻子的尺度去丈量一个姑娘,破坏了一种雾中看花的独特感觉,这种起码的待遇,自己作为一个大都市的青年军官,享受一下干脆就是分内的事,就像每周六进行的党日活动,填了党表后想一想,已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的肉。
实践了多次,有数不清的姑娘惹得他怦然心动后,又迅速消失在万头攒动的人群。佯装问路是最容易想到的接近办法,重复了多次,不过多了一种分辨雪花膏香型的经验,下面就无以为继了。王金栓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方面缺乏必备的智慧。他无法一眼分辨出一个女子结没结婚、有没有对象,更别说判断出对方是否也在注意自己。
终于有一天,一个叫林娜的姑娘,经处长爱人引见,走进王金栓的生活。
这是一个长着丹凤眼的土生土长的本市姑娘,身材适中,该笑的时候总是要笑,言语不多,差不多都要击中要害,谈的全是婚姻中的问题。王金栓逐步调整了自己看待这个问题的角度,第二次见面已经可以和林娜平等对话了。譬如家将来安在哪里,林娜觉得这不是个问题,应该老死在这个都市里,王金栓也不反对,只是补充应该赡养老人,林娜通情达理,就说:“那就每月寄一些钱回去。”问题就妥善解决了。
接着就一起看一些电影和样板戏,过程进行得十分顺利。王金栓时不时觉察到一种亏空,一想今后的日子还长,就把充实寄希望于未来了。一次,林娜约王金栓陪她去买一块布料,在店门前突然就碰上一阵风,一粒或是两粒尘土飞进林娜的眼中,王金栓匆忙掏出自己的手帕递过去,林娜浅浅一笑接过,一只独眼一看,手像触了黄蜂,颤抖一下,手帕就飘然坠地,一个声音响起了:“脏死了,你看看你那衣领!”
王金栓下意识地缩缩脖子,诚心诚意接受了这种批评,衬衣约有两个星期没洗,那张手帕一个月前买来,记忆中从没沾过水。在林娜约他吃汤圆的时候,王金栓没有忘记换一件干净衬衣,临出门又带上了新买的手帕。
在一个靠窗的桌前坐下后,王金栓恰如时机地掏出手帕沾沾额头,其时天气并不热,林娜捉住这个动作后,回报一个八分满意的微笑。王金栓在这个过程中发现林娜善解人意的优点,一时高兴,跑堂的端来汤圆,他伸手去接,不想碗太烫,一倾斜,白瓷碗跌在桌面碰出一声响,面汤溅了出去,有几滴直飞林娜的衣襟。王金栓忙拿手帕去擦,手伸过去,才发现那几滴面汤落在不宜在大庭广众眼皮下由别人去碰的位置,就把手帕塞进林娜本能抬起的小手中,两个人都红了脸。这一瞬间,王金栓品尝到了渴望已久的幸福感。
手帕已到林娜手中,王金栓手上仍有少许面汤沾着。家乡人在遇到这种情况,都是朝鞋底揩去。这种经验这时起了作用,他右手在下降的途中,突然改变了方向,抓住了窗帘角搓了一把。林娜鼻孔里就飘出一声“哼”,手帕带着明显的不满,划过一个弧线抛了过来。
这些磕磕碰碰时有发生,但终于没能阻止这种关系歪歪斜斜地前进。两人认识后三个月,王金栓被告知要去林娜家吃顿饭。王金栓明白,过了这一关,下面就可以商量婚期了。
王金栓辗转反侧大半夜,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感冒了。胡乱吃些点心,便早早地去了林娜的家。
饭菜正在准备中,林娜父亲还没下班,母女俩陪王金栓说了一会儿话,都下厨房忙碌去了。王金栓坐在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客厅内独自翻些旧报纸。时间久了,便觉咽喉处奇痒,下咽几口后,肚内感觉很不好。第三口痰涌上来的时候,他决定去一趟厕所。
里面是坐式的抽水马桶,王金栓仔细研究后,果断地掀开那个黑色的盖子,吐了一口。转身出来后,发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没有拽开关拉水冲洗。路过厨房门口,林娜偷闲狠狠剜了他一眼。他再到那个古怪的旧沙发上坐下,一抬头,便看见准岳母大人的身影闪到厕所那边去了。不一时,他便听到了一阵短促的流水声。他的内心不禁一紧,喉咙又不争气地痒了起来,低头一看脚下,墨绿的旧地毯蔓延了屋子的四周,再去厕所解决很不明智。他又看了一张批《水浒》的旧报,小心地在屋内踱起步来,四处寻找下口的地方。门外又有脚步声,他急中生智,跑到一个墙角,揭开旧地毯,把一口痰吐了出来。
难题又被他顺利解决。后来他就如法炮制了。
吃饭的时候,他发现气氛有点异常,母女两个终不露一丝笑脸。倒是那个做大官的父亲对王金栓的谈话很感兴趣。吃了一半,王金栓发现准岳母大人的目光一直盯在墙脚的那片地毯上,顿时冒了一身汗,谈话也乱了方寸。吃完饭,他忙逃之夭夭。林娜送他到门口就果断地停住了脚步。
第三天,处长夫人传来一句话:王金栓这个人本性难移。
这次失败的恋爱,带给王金栓的是对洁癖的苦心培养。在他感觉在卫生习惯上完全等同一个城市人后,他又开始了与城市女人小心翼翼的接触。
重复的都是失败。五六年中,他和十几个姑娘一起吃过饭,看过电影,逛过破烂不堪的公园,最后终因意想不到的原因和这些姑娘分了手。原因大同小异,或因经济、或因王金栓的双亲,或因王金栓已显得古板的个性,或因王金栓对爱情程式化的解释。连在做工会工作的初中生都主动离开了他。
不久,王金栓对城市姑娘的恐惧成功地转化成一种仇恨。回想起这些女人,竟一时分不出嘴脸,除了第一个姑娘的洁癖和最后一个姑娘近乎无耻的大胆,他再也寻找不到城市姑娘的什么独特性了。王金栓心中又重新产生了在小黑屋接受审讯时那种感觉,一个被他叫作枝子的姑娘终日在不经意当中,出现在他的幻觉中,重复做着一个动作:姑娘眼睛两道电光一闪,只见两条粗大的辫子黑亮黑亮,一条滚入呈弧状的后背沟,一条正掠过浑圆的肩头滑向饱满、健康、结实的前胸,在那里飘来**去。
最后,王金栓得出结论:这些自命不凡的城市姑娘,全部的财宝,不过是她们偶然的出身和三大差别带给她们更多的,也更容易成功的机遇。被她们挑来拣去,简直就是耻辱。
三
王金栓提前晋升正连职参谋后,他找来三总部颁发的一份文件,用毛笔把最重的一条写成条幅,贴在自己单身宿舍书桌一面的墙上。
文件规定:职务副营以上;军龄十五年以上,家属可以随军。
王金栓每次默念这十九个字,心中总要产生一种走了弯路的感觉。有了这一条规定,便可以忠孝两全了。父母亲体弱多病,三个姐姐远嫁他乡,不能经常照看。这一直是王金栓的一块心病,也是王金栓多次恋爱失败的主要原因。有了这条军规,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王金栓突然回家,宣布了要在家乡娶妻的决定。两个老人激动得热泪盈眶,忙打发人去叫三个女儿回来商量。
父亲说:“凭咱这条件,三十里五十里,随便挑。”
母亲说:“我早说咱这里俊女子多的是。”
王金栓不搭这个茬,抽了几支烟后,突然问道:“枝子还在不在?”
母亲说:“你不愿了,当年就嫁了人,算来该有几个娃了吧。出嫁前来了咱家一趟,哭成了泪人,死活要要你一张照片。我没给,断都断了,留个照片,惹事。”
第二天,三个姐姐都回来了,兴高采烈领了选妃的任务。吃完饭,三个姐姐都问王金栓有啥条件。
王金栓道:“不要凶恶的,咱父母都是老实人,家景不要太好的,要找那种梳两条大辫子的,身体要找那种结实的。对了,一定要问清上没上高中,这很重要。”
五天后,三个姐姐带回十几张照片。王金栓挑了三张,说:“见见这三个。”
那个叫玲儿的姑娘地幸运地被安排在第一天。当她披着夕阳,踩着雨后松软的河堤小路,嗅着苦甜苦甜的槐花香,走出槐林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
一个浓眉大眼,高她多半个头的白白净净的军官并排和她走着,不时扭头和她说着至关重要的话。
“回去和你爹妈说一声,开上介绍信和我一起去部队结婚。”
玲儿拼命点头。点着头,继续走,不由得想扭头看看几小时前自己还一无所知的军官的表情。刚睃一眼,这男人就扭头过来,她忙把头一低,一条粗黑的辫子滑过肩头,在自己的胸前飘来**去。
军官说:“你二十,我二十八,都到了法律规定年龄,家里穷,就不在家里办了,请你父母能谅解。”
玲儿又是点头。
军官说:“再过两三年,等我调到副营,你就可以随军了。这几年复习复习高中的课本,将来总是有用的。”
玲儿不停地点头。
军官说:“我爹妈身体不好,家里这几年就交给你了。”
玲儿猛地转身,站下了,问一句:“大哥,这是真的吗?”
王金栓说:“是真的,我就不信你比不了城里姑娘。”
玲儿顿时泪流满面,饮泣着:“我一辈子都对你好。”
王金栓用手拍拍玲儿的肩膀,没说话。
一个月后,王金栓和玲儿在王金栓的单身宿舍举行了婚礼。部长做的主婚人,致辞的最后四个字也是白头偕老。
玲儿在部队住了一个月,主动要求回去照顾二老。行前,王金栓叮嘱这样几件事。不要剪掉辫子。工分是次要的,家务事为重。不要过早发胖,要扎皮带。
婚后第三年,父母带着今生今世无法弥补的缺憾,在半年内先后撒手西去。三年来,玲儿一直没有生养,农闲的时候,两个老人总要赶玲儿去部队住上一段,结果仍不尽人意。王金栓的父亲去城北娘娘庵苦等一夜,偷来一个泥塑男孩,回来染上伤风,一病不起。办完父亲的丧事,母亲积劳成疾,也没能熬过年关。
到了春天,玲儿办了随军手续,水到渠成地成了都市人。
王金栓早年渴望的宁静而扎实的生活已经来临了,可他分明觉得胸中仍有一块空空****的。
现实决定了他只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军事参谋,而决不会是一个杰出的军事家。这一点,王金栓早就弄明白了。时势造英雄这条法则亘古不变。而对于浮躁而多变的仕途,王金栓自从出了小黑屋,就没有产生过兴趣。那么,生命将用什么方式来消磨呢?
望尽天涯路,只能投入过多的精力进行平庸生活的营造,使它开出繁荣的花朵,只能寄希望于后代,在生命的延续中以寻慰藉。王金栓从来没有像这个阶段那样渴望有个儿子。
他为此想尽了一切办法。
四
玲儿到死都弄不明白,王金栓究竟因为什么提出离婚,而且一旦提出就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回想起来,丈夫在大半年以前的某一天突然变了性情。现在一切都无可挽回了,部队已经批准了丈夫的离婚申请,只用她陪丈夫到街道办事处走上一趟,签个字,交回两张大红结婚证书,什么都完结了。
“金栓哥。”结婚后她一直这么叫丈夫,“我去医院检查过了,我能生养。我姐妹兄弟六个,我大哥一儿一女,大姐有两个儿子,二哥有一个儿子,我能生的。你去医院看看,有病咱们治,中不中。”
王金栓看看玲儿,摇摇头:“昨晚你是同意的,怎么说变卦就变卦了。”
“我没变,”玲儿擦了一把眼泪,“我只是不明白,不明白。”
王金栓张张嘴,什么话也没说。
两年前,他走出市里最大的医院,就隐约感觉到了这一天。那时他还抱一线希望。大夫说:“你的精液稀少,**活力弱,多半是精神方面的郁闷造成的。如果我没猜错,你有不下五年的**史,精神上受过创痛,或者已经患有轻度的臆想症。建议你进行一些心理治疗。练练气功也有好处。看你的造化了。我对心理学,特别是精神分析缺少研究,像你这种情况在西方比较常见。你和你妻子血清不合的可能性极小。”
瞒着玲儿医治了一年,王金栓彻底绝望了。那一天,他决定独自消受孤寂。他冷静地回想了和玲儿的情感,知道那不是爱情。从前这份契约靠一股奇特的**支撑着,如今生长这种**的土地塌陷了,再维持下去,对玲儿就是一种欺骗。
玲儿无法知道他的想法,知道了也无法理解。
王金栓提出离婚后,玲儿做过有限的反抗。每次问原因,王金栓总是不说话,只是一支接一支抽烟。玲儿想这样憋下去,人不是要出毛病吗?结婚以来,玲儿买哪种**都要王金栓决定,一见丈夫这样子,玲儿就答应了。
到了节骨眼上,玲儿心里又盼着丈夫会突然改变主意。看着丈夫不说话,挟着一个公文包站在门口,玲儿就哭起来。想着丈夫对自己和自己家里的恩情,玲儿什么话也不愿说了。丈夫是个好人,这么做总是有原因的。这么一想,她咬咬牙站起来跟着王金栓走了。
一路上,她死死地抓住王金栓的胳膊,一刻也不放松。
民政助理有事出去了,说下午上班。玲儿拉着王金栓央求道:“陪我半天吧,你有大半年没陪我逛过街了。”
两个人沿着草市街,漫无目的地走着。
“你信命吗?金栓哥?”
王金栓不置可否。
“我信。上高中的时候,一个算命瞎子说我这一辈子会巧遇贵人,这不,下学两年,就遇上了你。”
“我是个俗人。”
“不是的,是个怪人。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呢。我心里就想着你。真的我去医院查过。”
王金栓心里烦躁起来,莫名其妙地就说出一句话:“我查过了,我们的血溶不到一起。”
“血咋会溶不到一起?”
“有的像油,有的像水,能溶吗?”
“没法治了?”
“没法治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了。
“万福桥上有个瞎子,算得可准了。”
“提算命干吗,都是骗人的。”
“如果瞎子也说不行,我认了。”
王金栓想了想,问:“真是个瞎子。”
“真是的。”
“那就去算算。”
那个瞎子坐在桥头的栏杆边,满脸长着狰狞的老人斑,一双彩色玻璃球一样的眼珠一动不动,盯在天空上。
“金栓哥,就是这个先生。你先算吧。”
“算官运,算钱财,算婚姻。”瞎子说出毫无色泽的声音。
“算算这次婚姻。”
瞎子眼珠慢慢一抡,说:“报上生辰八字。”
王金栓道:“三十四岁,生辰不知。”
瞎子掐指算了算,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你是个多妻之命。”
玲儿脸变得煞白,喃喃道:“真是命啊。”
王金栓心想:真是个聪明瞎子,一个“这次婚姻”,一个“三十四岁”,就能判断这么多,可惜你不知这是在算离婚的。他看看发呆的玲儿感到心里扎疼扎疼。自己硬要与玲儿离婚,到底是不是为了玲儿好,为了让玲儿享受完整的生活?这是大可怀疑的。实际上这么做,完全是为了避免今后和玲儿一起生活时自己的尴尬。和从前那些城市姑娘一起时,他常常感到自己的某个器官在萎缩着。设想生活,自己总是在让步,像一只斗败的鸡。这种现状使他高傲的心无处存放了。他决定娶一个村姑,说成是对城市的逃避,倒不如说是一种抗争。他娶了玲儿后,心里流动的思绪都是顺畅的,没有丝毫的阻隔,是他才使玲儿拥有了现在的一切,不用下田劳动,每月拿一个本本就可以低价买来几十斤粮食吃。如果再继续下去,河水恐怕就要倒流,宁可去死,他也不愿看到这一天。就要看到结果的时候,他感到这样利用玲儿对自己的顺从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很残忍。但不这样又能怎样?他递给瞎子十元钱,拉起玲儿说:“走吧,咱们去吃麻婆豆腐。”
五
机关党委会议记录(之一)
参加人员:梁部长、朱副部长、辛主任、林副主任……刘处长(列席)、王处长(列席)、董满仓(记录员)。
……
梁部长:下面,再议议王金栓同志的离婚问题。这个问题已经非正式地议过多次,看来是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了。刘处长、辛主任,林副主任对王金栓的问题知道不多,你再把情况介绍一下。
刘处长:王金栓和刘玲儿结婚五六年了,在机关大院里,这个家庭不显山不露水,过得平平稳稳,在大家眼里,一直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好夫妻。半年前王金栓同志突然提出离婚问题,我感到非常震惊,不可理解,当天就把这事给朱部长作了汇报。
朱副部长:第二天我批评了他,和他谈了两个小时,他没多的话,没想到他的抵触情绪还蛮大。他的婚姻恋爱,我知道一些,他谈的第一个对象,还是我老伴介绍的。后来又谈了多个,在我的印象中,王金栓对待婚姻问题瞻前顾后,优柔寡断,谁想他固执起来竟是这种样子,出乎我的意料。
刘处长:后来,隔三岔五,他就找我谈这个问题,半个月交来一份离婚申请。开始,我们一直认为这是小夫妻闹别扭,到了这种程度,我觉得该认真对待了。处里对他的问题研究过多次,进行过十多次的调解,都没效果。
辛主任:他们是不是父母包办?
梁部长:是王金栓回去自己挑的,从认识到结婚,不足一个月时间。
林副主任:闪电式,这可能是根源,感情基础不牢嘛。
梁部长:好像也不是,当时我问过他,那些天他很高兴像是娶了个七仙女,对婚姻有一套自己的看法,叫先结婚后恋爱。我想想也有道理,我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不也平平安安过了几十年?
辛主任:无风不起浪,总该有个原因吧?譬如,迷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地位变了,思想改造没有跟上,脑子里出了问题,譬如,女方不孝敬父母,对自己丈夫不忠诚。我调来时间不长,不知会不会是这方面的原因。如果是的,那就不能同意他们离婚,要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成何体统?我们是军队,更要注意社会影响。
王处长:我认为王金栓出现今天的问题,是有根源的,他当年对待恋爱问题,很不慎重,挑挑拣拣多年,会不会是旧病复发?
朱副部长:我倒认为当年他是太慎重了,把他对待工作的认真劲儿用到了对付恋爱上。对待这个问题,还是难得糊涂啊。
刘处长:我和王金栓相处多年,应该说他是个严谨的同志,生活一直很俭朴,婚后更是谨慎小心。刘玲儿也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婚后对王金栓的工作十分支持,一个人承担了赡养两个老人的重担,王金栓父母去世前,她都精心照顾了好几个月。随军后对王金栓一直很尊重,几年来,王金栓连个袜子都没洗。刘玲儿和左右邻居关系处得也不错,在造纸厂人缘也极好。
朴副主任:就是造纸厂那条梳着两个大辫子,见人面带三分笑,走路总是低着头那个女子吧。
梁部长:正是这个女子。结婚四五年,也没生个孩子,问题可能出在这儿。
林副主任:月有阴晴圆缺,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夫妻俩结婚多年没个孩子确实也是个问题。
王处长:若真不会生,领养一个也行,这不是理由。
朱副部长:早计划生育了,再说这又是城市,领养一个谈何容易。
辛主任:改变旧观念,是个大工程。要搞改革开放了,思想政治工作更得抓紧,要不然会出大问题的。
林副主任:中原一带,多子多福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梁部长:王金栓又是个独儿子。
林副主任:这也是不小的压力,刘处长,到底是不是这方面的原因。
刘处长:真是这方面的原因,怎么好说出口。他只说感情不和,别的就没话了。我猜想这种原因占主要,王金栓家已经三代单传,闹洞房时我还和那个刘玲儿玩笑,说她任务艰巨。
王处长:谁又不是谁肚里的蛔虫,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朱副部长:恐怕是难以启齿的原因。
辛主任:这件事对王金栓的工作影响不小吧?
刘处长:怪就怪在这里。别人都叫闹离婚,王金栓像是在等离婚多少年了,他每次都提前十分钟到办公室,扫扫地,打打开水,办完手头的工作,就闷头看书。处里离了他还真不行。
梁部长:是个难得的人才。知识面广,思路开阔,放在战争年代,会有大出息的。有时候我想,他在大军区有点可惜,应该到外交部去搞国际关系。不过真要调他,我还舍不得,有他在身边,根本不用找材料,把王金栓叫来一问,准错不了。
辛主任:在南京时,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奇人,能通过测试爆破涵洞,看出林彪暗害毛主席的阴谋。是不是这个王金栓?
朱副部长:正是。当年他还是个战士,如今更是羽毛丰满了。搞了几十年军事,很少遇见这样的人。
辛主任:南面正在打仗,应该派他到前线去,锻炼锻炼。
梁部长:他提过多次,找个机会吧。
林副主任:感情的问题,说不清楚,钻到牛角尖,可能会毁掉一个人才。如果双方都同意,我看还是以大局为重,不要影响到工作,强扭的瓜不甜,拖久了无益。社会发展到今天,离婚也不是件丢人的事。
辛主任:也不光荣。
王处长:还是再调解调解。
刘处长:刘玲儿先不同意,最近也同意离婚了。前些日子我去他家,王金栓已经搬到书房住了。
辛主任:吃了秤砣,铁了心。
朱副部长:王金栓对我说,他可以不调职调级,可以不要房子,一定要离。
梁部长:我看差不多了,我同意王金栓和刘玲儿离婚。谁不同意?
王处长:我保留意见。
梁部长:董秘书,起草一个证明材料。
董满仓:写上那几条?
朱副部长:婚姻感情基础不牢,感情破裂……还有……
林副主任:性格不合,缺少共同语言。
辛主任:要写上组织多次调解无效,这表明组织对一个同志前途的关怀。
梁部长:还是辛主任考虑得周全。为了照顾群众影响,王金栓提前晋级的事就算了吧。刘处长,你负责把他的思想工作做通。
林副主任:功是功,过是过,再说离婚这是家务事,说不上是过不是过。不要为这事影响王金栓的前途。
辛主任:还是考虑周全。
王处长:各个处也得平衡一下,这么做也让他吸取教训。
梁部长:以后还有提升机会。看来思想问题得重视重视了。
附件1:
机关党委:
我与涅阳靠河屯农民刘玲儿结婚三年,在东城区较场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结婚手续。去年九月,我被调整为副营职参谋,按三总部文件规定,可以带家属随军。请组织为我爱人办理随军手续。
申请人:王金栓
附件2:
机关党委:
我爱人刘玲儿的户口已从河南涅阳迁入东城区。她高中毕业,现年二十三岁,共青团员,请组织安排其就业。
申请人:王金栓
六
王金栓家的老宅院坐落在赵河岸边,一条不长的小路拐了六个弯,消失在河堤的一片槐林里。
玲儿随军后,房子一直空着。第二年,二伯来信说,宅子空了不好,正巧他二孙子秋天结婚,家里房子不够住,看能不能把房子借给他长孙媳妇灵芝和两个孩子居住。半年前这个大侄子出车祸死了,王金栓知道这事,当即回信,表示愿意,只是要为他留出一间,回去时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和玲儿离婚后,王金栓只能和玲儿住在一套房子内。玲儿每天仍要准备两个人的饭菜,王金栓推辞了几回,见玲儿总在这时以泪洗面,就又在一起吃饭。久了,王金栓就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危险。别人说什么闲话倒不怕,关键是过了几个月,玲儿仍没有准备再婚的迹象。劝了玲儿几回,玲儿总很固执,非要等到王金栓结婚了,她才能考虑这件事。王金栓感到很痛苦,但又无可奈何。自己短时间内已无心再婚,这么耗下去,不是要毁了玲儿的后半生吗?本以为离婚后,自己的状态会有好转,过了一段索然无味的感觉又产生了,一种无事可做的惶惑使他不得不重新去审视这次离婚。自己显然不能独自一人走完那还很漫长的人生,这么下去注定是一事无成了。这个念头折磨得他迅速憔悴下来。玲儿显然发现了这一点,饭菜更加精细。王金栓又多了一种精神恐惧,他以为这个女人已经在可怜他了。
终于有一天,他忘了闩门,半夜听到一阵女人的泣咽声。开始以为是梦,仍闭眼睡着,过一阵,眼皮自己睁开了,玲儿正穿着内衣坐在床边哭哩。其时已到深秋,凉意浓浓,伸手拉住玲儿的胳膊,触到铁棍一般。忙坐起来把衣服披在玲儿身上。
玲儿哭一句:“俺看不见别的男人,”伏在王金栓身上颤栗了。
后半夜,玲儿没有走。
王金栓清晨醒来,看见玲儿还枕在自己怀里安睡,知道这问题再不解决就要出事。自己又不是市长,可以特批一套房供玲儿恋爱,玲儿就得住在这里。住在这里就免不了发生这样的事情。思前想后,没有发现再回到这种关系中有什么道理,他不能再给玲儿任何可以靠得住的东西,得有个决断。要么玲儿离开,要么他离开,这样,离婚的问题才算有个了结。自己无法离开,这里有他热爱的工作。那就只能要玲儿离开。玲儿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想到把玲儿调回涅阳的办法。自己中学的班主任现在已做到了副县长,这事情就不难办。
和玲儿说了这办法,玲儿笑了,笑得有点怪异,对他说:“我知道我们的缘分尽了,我不走你也不会再成家。那我就回去吧。”
事情办得很顺利。玲儿在第二年初夏调回了县皮革厂。
把玲儿的事作个了结,王金栓这才出顺了一口气。
在县城几个同学家喝了几次酒,每次都喝得烂醉如泥。同学问他今后的打算,他知道这都是些好意的但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关怀,也就没作明确回答。
自己难道就清楚吗?到了他这样的年纪,还用得着自己说谎吗?他原想投入全部身心,搞一个局部战争理论研究中心,没想一提出来,都认为他在做白日梦。编制呢?经费呢?再说,搞这样一个机构,研究出什么成果能有什么用?局部战争,打起来总要打个头尾,大不了交点学费,王金栓在很长一段时间,强制自己看每一份报纸,品尝每一种市面见得到的茶叶,每一次电话铃响,他都去接,可收获的仍是空虚。每日要王金栓完成的工作,他认为只用半小时时间足矣。剩下的七个半小时呢?还有那漫长的黑夜里那些非睡眠的状态,该去怎么填补?总该还有一件什么事情可干。可这个事情是什么呢?王金栓不知道。他只知道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在常人眼里十分可笑。享一享天伦之乐的权利已被剥夺了,再说,已经过了几年家庭生活的王金栓委实没能感受到太多的幸福感,即便再加上一两个小孩,撒着奶腔给你背诵几首古诗词,讲一些天真无邪的话语,逗得你前仰后合几回,过后了,难道就能认定这叫满足?王金栓对此深表怀疑。和玲儿的婚姻,唯一可使他感到慰藉的,是玲儿社会地位的变化,她从一个农民变成了一个制皮鞋皮衣的工人。关键是玲儿的后代也将是城里人。王金栓觉得这该算是他办的一件事情。这件事情的意义,在它完结之后,如此清晰地显现在王金栓眼前,他隐隐生出几分自豪感。这么说来,这几年并没有白白流逝。自己已经是副营职军官,那条军规随时可以发挥作用了。十几年的苦斗,终于体现出了价值,他心里掠过了一股欣喜,就像一个黑夜里的跋涉者,看见了东方天际的一片鱼肚白,太阳就在前面等着。婚姻里竟能生出这种树木,王金栓有点惊讶。
一次酒醒之后,他向朋友借了一辆车,准备回老家看一看。
推车爬上河步口,就是那片槐林。槐花早谢了,凌乱地躺在地上,一朵朵都变得枯萎,变得肮脏。他在那里伫了一阵,不由得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叹。再往前,就是自己的家,包围在初夏的阳光和斑驳的树荫里。
刚到门口,一条凶恶的花白大狗夹着骇人的叫声扑了过来。王金栓一怔,随后就听到一个女人脆脆的声音。
“大花,大花——”狗便不叫了,“是三叔回来了。”
眼前就是侄媳妇灵芝。高高的身条,又红又白又黑的皮肤,红的是脸,黑的是小臂和手,白的是小腿和大臂,乌亮的头发挽在头顶,眼睛里溢出的全是笑,在红白鸡群里一闪,留下一句话,眨眼就不见了。
“柱子,看着狗,让你三爷进来。”
王金栓刚进院子,灵芝已穿好外罩从东厢房走出来。
“你打回信说要回来看看,也没个准信儿,这几天,柱子和小瑞整天都在念叨,还不快叫三爷爷,都五六岁了还不懂事。”
“三爷爷。”两个孩子怯生生地叫着。
王金栓放好自行车,问道:“三叔的身体还好吧。”
“老样子,天一冷就喘,天一暖就好些。”灵芝掏出钥匙打开正屋的房门,“屋内我打扫过,被子我都晒了。”
“我写信留一间就中,你们娘仨住一间厢房也太挤,以后还是搬到堂屋住吧。”
“孙子小,上蹿下跳弄得太脏了。”
吃了几个荷包蛋,王金栓道:“灵芝,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你今年不到三十吧?”
灵芝咬咬指头,反问道:“三叔,事都办妥了?”
“都办妥了。墙上这剪纸都是你做的?”
“屋里没住人,听老人说,用些红纸剪些动物贴一贴,避邪,我就乱剪了些贴上了。”
“日子过得怎样?”话一出口,王金栓知道根本不该这么问,这个家残缺不全,如今还寄人篱下,艰辛明摆着。他把两个孩子揽在怀里亲了亲。
“惯了,早分开过了,农忙时,我哥他们来收收麦子,耕耕地,平时能干多少干多少,收下的粮食差不多也够吃。养点鸡换点钱,过年过节也能给孩子添件新衣。”
王金栓不由得抬头看着灵芝,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能帮她走出苦海吗?低头看着两个孩子,都长得漂漂亮亮,很有点灵气,除了衣服破旧,和大城市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他问小男孩:“柱子,识得多少字了?”
灵芝答道:“能认得几百个字,小瑞也能背几十首诗了。聪明倒聪明,可有什么用?我能供起两个学生?一想起这,我这心里就发愁。”
王金栓再看看灵芝,一句话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钱,从中抽出五张,递过去:“给孩子添件衣裳吧。”
灵芝不接钱,也不说话,低头咬指头。王金栓看见灵芝的衬衣,马甲型背心上绣的几个花瓣透过衬衣的几个破洞蹦了出来,他又拿出五张钱合在一起,道:“你也买件衣服吧。”
灵芝取出指头,抹一把泪,只一个姿势固执地定在那里。两人就那么看了一会,王金栓像是被一种神秘的飞行物击中了,手一直僵在那里,吐出一个声音:“我一个人也用不完,你先拿着吧。”
灵芝突然抓过钱,蹲下身子,慢慢拉过一双儿女,猛地在儿女脸上亲吻起来。王金栓默默地看完这一幕,心里有点敬佩这个女子了。大侄子车祸后并没立即死去,闯祸的司机早逃之夭夭,似乎这一切都在考验着这个女子的坚韧,她靠卖血把丈夫的生命又维持了七十天。王金栓知道这件事情,二叔事发后曾去信给他,请他托关系帮助查到那辆车,能赔一些钱给这个家,几十年来,王家湾就出了王金栓这一个人物,有了灾难免不了都巴望他。他却只能保持缄默。他明白,自己便是公安部长,也无法破了这个无头案了。现在回想自己的态度,心中就生出歉疚了。当时无论如何也该写封信过问一下这件事,写封信又不需要多长时间花多少精力的,这件事情自己做得太无情。他感到自己应该用什么方式弥补一下这个过失,自己应该有这样的力量。为什么苦难也是一个欺软怕硬的怪物呢?王金栓这么想着,似乎要把一个什么决定在这一瞬间完成。
“三叔,三叔,”灵芝擦干了眼泪,“你,你一个人过活儿,也不是个长法。我去叫爷爷来,你快把衣服换下来,我给你洗洗。”
“还是我去看二伯吧,”王金栓站起来,“他年纪大,走路不方便。”
灵芝站在门的当中,一动不动,柱子端着脸盆立在门外。王金栓拿过旅行包,取几件换洗衣服。灵芝端过洗脸盆朝地上一放,拉着两个孩子走出院子。
王金栓在二伯家拉呱到正晌午,刚要吃饭,柱子和小瑞扒住门框站着,头朝屋内张望。
“日你妈真是猫托生的,吃个屁你们都能闻到。”大嫂从碟子里捏出几颗花生米,骂着塞给两个孩子,“回去给你妈说,你奶不是开粮店的,早分开另住了。”
两个孩子并不接。
“妈那个×,嫌少不是。”大嫂踅回饭桌又捡了两颗添上,“接住快走吧。”
两个孩子仍不动。
“哑巴了?想挨打吧。”大嫂扬起了手。
柱子说:“妈叫我喊三爷爷去吃饭。”
王金栓已经感觉到灵芝和大嫂间的仇视,转身对二伯说:“刚才灵芝说过的,只顾说话忘了这事,我还是过去吃吧。”
老态龙钟的二伯直起腰杆,对王金栓道:“你就去吧。”
王金栓牵着两个孩子回到自家的院子,一眼便看见自己的衣裤晾在铁丝上随风飘动,看见那条**和洗干净的手帕,他顿时感到不自在,进门时便不敢看灵芝的脸。
桌上摆着五个菜,一壶酒。两荤两素,还有一条鱼。王金栓摇摇头,没说什么。
上午有那些钱,有一部分已经变成酒菜了。他自斟一杯,一仰脖,咽下了。再喝一杯,才发现桌上再没另的碗筷,忙扔下筷子道:“快过来一起吃吧。”
灵芝从厨房拿了筷子过来,就和两个孩子一起坐在桌前。两个孩子吃一口,就转过脸眼巴巴地看着灵芝,灵芝点下头,两个孩子才又动一次筷子。王金栓过一会儿便看出了名堂,对灵芝说:“孩子嘛,不要管得太严,弄不好长大性格就古怪,到社会上缺少竞争力。”
“想吃什么你们就吃吧。”灵芝吩咐道。
两个孩子顿时狼吞虎咽起来。王金栓看着看着就笑出声来:“你瞧,真像两只小猪崽。”
灵芝一抿嘴,把半条鱼夹进王金栓碗里。
七
一个突发事件改变了王金栓的情感航线,他没有机会给刚刚破土的一枝嫩芽浇水施肥了。
两大人两小孩正在吃饭,旅里的人有几个惶惶张张闯进院子。一个中年妇女边跑边喊:“金栓兄弟,金栓兄弟,快去救人吧。”
王金栓放下饭碗,披上军衣冲到院内,拉住中年妇女:“三嫂,是跳井,还是喝药了?人在哪里?”
中年妇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们把人抢去了,十几个人,拦都拦不住。”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说清楚。”
“快走吧,全指望你了,”中年妇女扯着王金栓的胳膊,“再慢就迟了。”
王金栓回头望了灵芝一眼,伸上袖子向院外跑去。
村口围了一群人,闹哄哄的,不时蹦出尖利的争吵。王金栓走到跟前,人群主动让出一条缝隙。
十几个外乡男人围成一个圈,面对着王家湾的男女,慢慢向村外的大路滚动。圈内,两个精壮汉子挟持一个年轻女子跟着人圈滚。年轻女子被反剪双臂,散乱的长发垂成半个筒装着女子的脸,每一次挪动,长发一摆,黑发的缝隙里就闪出一抹惨白。手持棍棒铁锹的王家湾男人从各个院落朝这个路口汇聚。“不要乱动,再动我就宰了她,她是我的人,我有她爹写的字据。”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一张软沓沓的白纸在人圈中央的空中一闪,又不见了。王家湾的男人们不由得后退几步,人圈又向外面滚动了一大截。这分明是**裸的绑架,稍有不慎,一场大规模的械斗就要爆发。王金栓看准一个寂静的空隙,大声说道:“大家都不要乱来。”
外乡人没想到一个军官会突然出现,都愣住了。
“谁是领头的?”王金栓挡住人圈的去路大声问道,“光天化日,你们想干什么!无法无天。”
着一身皱巴巴西服,梳着分头的中年汉子从圈子里走出来,嘴没张满口板牙就露了出来,右脸上一道长长的疤痕在阳光下生出几分狰狞。
“是我,怎么样?”板牙疤瘌汉子看了王金栓一眼,色厉内荏地说:“她爹欠了我的钱,还不起,就答应把她给我做老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拿不到钱,找到人带走还犯法?”
“犯法!”王金栓向前走一步,“钱是钱,人是人,你这么做就是绑票,啥时候都犯法。”
“她爹答应的,不信你看看字据,还按有手印呢。”板牙疤瘌汉子的口气又软了一些。
“她爹是她爹,她是她。”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的,能有错?”
人群里喊出一个声音,“金栓哥,这是个坏种,仗着几个臭钱欺负多少人,你掏枪把他崩了算了。”“他吃喝嫖赌放高利贷,五毒俱全,金栓哥,崩了他。”又一个声音附和着。
“崩了他。”“崩了他,我偿命。”“留着他是个祸害,别放走了他。”人群中传出愤怒的叫喊声。板牙疤瘌汉子后退一步,看看王金栓,目光再没离开王金栓的腰。
“先放了人再说。”
王金栓话音未落,那女子便从人圈里冲出来,喊一声“大姑”,扑进中年妇女的怀里,王家湾的男人呼啦站出几排人墙,把外乡人挡在村子外面。板牙疤瘌汉子恼羞成怒,围着王金栓转几圈,牙缝里蹦出一个声音:“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看他能住到死。我要让她爹送上门。走着瞧吧,我们走。”
双方的人都散了,王金栓这才想起自己根本没弄清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抬头望望榆树梢上的太阳,几只雀儿扑棱棱飞起,抖下几十片已长得枯黄的榆钱儿。他想找人问个清楚,人都去了中年妇女家看热闹,他就漫无目的地沿大路朝赵河走去。
灵芝从一棵大槐树的背后闪出来,急急回了家,胡乱收拾几件脏衣服,沿着小路也朝赵河走去。今天,她分明看到了自己生活中新的希望,但如何走进这辉煌的光晕中,自己心里一点也没底。那个叫春燕的女子常来王家湾,是个有心计和主见的主儿,灵芝和她也算熟悉,这两年,自己添置有限的几件衣裳都是这个春燕剪裁的。这女子心灵手巧,长着溜肩蛇腰,泪光点点的大眼,言谈之中,又常露出不小的志向。春燕来王家湾避难,常来灵芝这里坐坐。定要挣钱还债,不愿找捎近路搭进一生的幸福。这些,灵芝本来是很看中的,并从中吸取过咬牙活下去的力量。这一时刻,春燕这些优长,在灵芝眼里完全变了,似乎已经形成了某种危险,存在了灵芝前行的路上。春燕刚才扑入姑姑怀中的瞬间,扭头死看了王金栓一眼,她被扶着回村时,又有两次把目光扎在围护她的人墙上。这几个动作,深深戳在灵芝的心中,她明白春燕其时的心情,因为她也正在时刻被这种心情煎熬。她时刻都在念叨着,不能再这么下去,却不知如何改变,王金栓在她那里犹如茫茫黑夜中的一支火把,更重要的是她在王金栓的眼中,还看到了就要溢出的凄苦。上午在洗那只脏手帕时,她就十分心疼这个孤独无靠的男人了,那一瞬王金栓褪尽了伟岸,简直如同柱儿大小的孩童。眼下她还不知应该做些什么,一切全凭敏感而丰富的本能的驱使。王金栓沿着大路漫步到河步口时,灵芝已在那里捶打第一件衣裳。
“灵芝,这太可怕了,刚才你没见?”
灵芝走两步,在一个相邻的青石板上,吹了几口气,又拧了一件衣服在上面来回擦两次,笑吟吟站在那里。
王金栓知道这是侄媳妇特别的一种礼节,一屁股蹲在青石板上。“闹了半天,我也不知到底为了什么。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那姑娘叫什么名字呢?嫁给那个疤脸汉子,她一辈子就完了。”
灵芝揉搓几下衣服:“怪她那个不成器的爹,把春燕害苦了。前年她爹贷款养长毛兔,一夜死了几十只,赔了一千多。还不清贷款,他就借了高利贷去赌钱,从来没赢过。还不起这驴打滚,就把春燕押上了。”
王金栓燃一支香烟,看着这童年以来都不曾变化的河床。槐林、青色搭石和那些河滩上新绿的各样的草,感到十分憋闷。他自言自语道:“真没想到又开始赌钱了,连亲生女儿也要用来抵债,还有这高利贷,解放前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你知道春燕家欠多少钱?”
灵芝停下来,怔了半日,慢吞吞地说:“听说有两千多。”
王金栓长出一口气:“我是没有能力的,我都没能力偿还,那,那春燕只好嫁给那个疤脸汉子了?”
“就这样,春燕还算个倔种,要不早叫抓去了。……”
王金栓刚要听个所以然,灵芝又把话咽了下去。他伤感地说道:“命运也是嫌贫爱富的,除非……”
灵芝接道:“除非她挣一笔钱还了这笔阎王债。三叔,还是想想你自己吧。忙了一个中午,也没落得一个好,回去歇一会吧。城里人都有睡午觉的习惯。你这人就是心太软。”
王金栓自嘲地说:“我这个人就看不得眼泪,是有点累了,回吧。”
一路上,眼前尽是姑娘那张苍白的脸。王金栓感到自己仿佛被一种什么力量一把揪住了。一股辨不出形状的东西,在体内横冲直撞着。那个姑娘,她准备如何应付眼前的危险。还有,自己能不能帮忙,如果她……想着想着,不由得看了灵芝一眼。灵芝似乎在用一只看不见的眼睛在猜他的心事,他忙加大了步幅和灵芝拉开了一段距离。
回到家里,中年妇女和春燕已经在堂屋坐着,一个弯腰弓背,活脱脱一个大烟鬼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后的黑影里,门外的院子内也戳满了人。王金栓一进屋就叫大烟鬼吓了一跳。闲扯一些王金栓已经知道的情况,他仍感到不得要领,就把那个当爹的大烟鬼数落了一番。春燕已经抹干了眼泪,一直大胆地看着王金栓。这回看清了春燕的面孔和身段,王金栓就更加怜借,详细问询了春燕的情况。当知道春燕有一手剪裁技术,王金栓就指着春燕的上衣说:“这是你自己做的吗?站起来我看看。”
春燕当着众人,红着脸在王金栓面前走了两步。灵芝从灶火端来一杯茶水,递给王金栓,小声道:“三叔,你喝口茶。”王金栓接过,并不喝,上下打量着春燕,不由得说:“像你这手艺,你这身材,放到大城市,做个服装个体户,肯定会有发展。只要肯干,做个服装设计也不成问题。生在这里,就可惜了。”他的话完全按照一个可以实现的思路进行着,眼看就要接近某个目标了。
中年妇女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大烟鬼突然就伸手抽起自己耳光,鼻涕一把,泪一把并骂起自己来了。王金栓觉着这突然的变故有点怪异,有点手足无措,眼光抡到灵芝身上,这侄媳一低头,咬着指头出去了。
不一会儿,王金栓看见二伯被人扶着进了屋。老人在一把椅子上坐定,眼珠儿在春燕和王金栓身上抡来抡去,手捻着白山羊胡,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嗯呀声。王金栓从二伯的眼神中,几乎要看见那个结果了,他看着二伯,等老人家说话。
“金栓,你自小就是个仁义的孩子,连个桃子梨子都没偷过,那一年你家的狗叫人打死,你还哭了几天鼻子。”
王金栓忆道:“二伯,你提这些做啥。”
二伯咳了一口浓痰,接着道:“果真那边就没有说下人?”
“没有,上午已和你讲过,还是想在家里找。”
“没有也好,城里人刁滑,你会吃亏的。还是乡下人实诚。你觉得春燕姑娘咋样?”
“刚才我还夸她呢,要是在城市,说不定还能出人头地哩。摊上这件事,真是……”
“不说那个真是了,”二伯打断他的话,“刚才你长生嫂子带着春燕和我说了,想让你把春燕带过去,春燕也同意,就看你了。”
王金栓心里咯噔了一声,事情急转直下终于窜到这个河沟里来了。他紧张得出了一头汗水,伸手去摸手帕,没摸到。灵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把王金栓晾干的手帕递了过来。王金栓忽然想起灵芝在这些天来的言行举止,心里更乱。他看看春燕,对二伯说道:“你知道,才办完那件事,春燕她……”
“春燕,”二怕喊道:“你再当着金栓说你愿不愿意。”
春燕一勾头,腰身一扭,扑在中年女人肩头,一只眼露着朝王金栓直扑闪。
王金栓东张西望一阵,吞吞吐吐道:“是不是有点仓促。”
“这是救人,什么仓促不仓促。”二伯有点生气了。
王金栓艰难地说:“那容我考虑两天。”
人都散尽后,王金栓呷了一口茶水,开始梳理自己纷乱的思绪。
无论拿什么标准衡量,这件事值得一做。救人一命,胜造六级浮屠,而春燕又是那么朝气蓬勃的生命。这样的事情不去做,还有哪样的事情值得去做?故乡人的苦难多如牛毛,自己没看见也就罢了,自己看见了又无能为力也能寻到一种平衡,恰恰是自己力所能及,如果推脱掉,那是说不过去的。春燕有一技之长,到了大都市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活出一个样子来。他又想起了军规,想起了《婚姻法》的有关规定。如果和春燕办了结婚手续,几个月内,她就可以在西南那个城市办起自己的剪裁铺,或者进入一家服装厂做工人,然后人们发现她的才华,调她做设计工作,再后来……王金栓被自己这样的设想感动了。他想起春燕能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和那些城市女人一争高下,心里就涌动出一股难以名状的**。
可分明还有一个东西横亘在这条金光大道之上。除了春燕那小白杨一样的身体,王金栓对这女子的其余就一概不知了。头一天夜里,他在烂醉之中,根本还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一个生命。而春燕前一天可能也不知他王金栓是何许人也。想来想去,王金栓多少又觉得这样一件事又有那么一点荒唐。
灵芝一声不响地坐在门口的木凳上切着猪草,砍刀一起一落,敲击出一声又一声懒怏怏的钝响。王金栓被这声音弄得心惊肉跳了,不由得这么问一句:“你觉得春燕姑娘怎么样?”
灵芝的后背微微一颤,扔出一个硬邦邦的声音:“我说话可不中听,这种时候答应的事,靠不住,也长不了。三叔,你别问了,自己拿主意吧。”说完扔下砍刀和猪草,急急奔出院子,一边走路,一边撩起衣襟擦眼泪。
第二天清晨,春燕带着一眼血丝,满身疲倦,夹着两件男式上衣来找王金栓。只说一句:“昨黑夜做的,你穿上试试。”扭头走了。
王金栓穿上衣服试了试,又脱下来仔细看看样式不同的两件上衣,马上去了二伯家。
八
王金栓扔下新婚半年的妻子,主动要求到前指值班,在很多人眼里是一种不正常的,甚至发了疯的表现。
王金栓新婚后,军区大院的男人十分惊诧王金栓故乡的水土。那被王金栓自称穷山恶水的地方,竟是一方滋润美丽女子的土地。春燕换上中档衣服后,只要不开口说话,谁都不敢以鸟瞰的方式注视她。一两个月后,春燕的普通话也操练到了半生不熟的程度,可以预想,两三年后,这个女子肯定会完成一次脱胎换骨的蜕变。
有几个月,每到星期天,王金栓就带着春燕到各大商场的服装柜台,让春燕领略各种服装潮流。这是王金栓塑造春燕那个庞大计划中的一部分。用王金栓的话讲,叫增加感性知识,或叫开慧眼。
这项工作完成之后,王金栓要求春燕买回一些低价的劣质材料,开始自己的服装设计工作。那一段时间,王金栓的小家成了一个服装作坊。到处挂着图纸到处堆放着成品和半成品。王金栓下班回家,如果春燕不在,他就一件件审视那些成品和半成品,对照那些印在书上的图,判断出春燕是否有了进步,如果春燕已经在家,他就让春燕穿上一件自己设计制作的衣服,看看具体效果。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王金栓感到一种充实的幸福感。终于有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可做了。
初夏,王金栓第一次和春燕发生了争执。
一段时间内,春燕设计了好几件少女穿的上衣和裙服。穿上试效果时,王金栓发现,这些衣服用料越来越少,一些部位所用材料越来越稀薄,如果把这些低档的衣料换成高档的,透明度将会加倍提高。王金栓心中生出了不愉快。他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刻板的人,对新的东西接受起来很容易,就这样不愉快还是产生了。
一天,春燕穿上刚做好的套裙在家等王金栓。一见面,春燕就模仿模特的步子在房间里走了一趟,在一个姿势上固定住,问王金栓:“你看这一个效果如何?”
王金栓看了看,一种陌生感油然生出。大开领的叉口一直延伸到深深的乳沟处,肩部已叫两个蝴蝶结取代,浓浓的腋毛**无遗,特别在双臂摆动时,透出的竟是一种丑陋感,裙服的下摆远在膝盖之上,行走时只见两片白光从那窄窄的裙摆里射将出来,扎得自己眼痛。如果这是商店里出售的,王金栓会劝春燕赶快退掉。这却是春燕一手设计制作的,王金栓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能看见春燕的内心了,这种陌生就叫他害怕。最扎眼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那在衣服里若隐若现的粉红的短裤和黑色的胸罩。“什么时候她买了这样的东西,我怎么就不知道呢?”王金栓想起港台和国外一些电影里的镜头,喉咙里竟生出一阵恶心。
春燕见王金栓不说话,举起一只胳膊,指指那一团黑,“金栓,我问过了,市面上有一种药,涂一次全掉,就是舞蹈演员用的那种,先前我看电视,还以为演员不长这种破东西,这下好了。我们李技师说,我穿上这套衣服,完全可以去参加时装表演。他还说,说不定能一炮打响。”
“真是翅膀硬了。”
春燕没注意王金栓的语气,继续说:“他们说我思想解放,想象力丰富,设计这套衣服就是拿到深圳也能畅销。这种衣服性感,能充分显示女性的魅力。如果能设计出一个系列,就能把我调到设计室。”
“你知道什么叫性感,什么叫**吗?你知道什么叫做分寸吗?你知道什么叫做过犹不及吗?有多少好的东西你不学,偏偏对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感兴趣。照照镜子看看,正派人穿这种东西吗?你那眉毛怎么变细了?你,你再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王金栓忍不住,朝春燕吼叫起来。
春燕从没见王金栓发这么大火,有点害怕,忙把衣服脱下来,找一套旧式的衣服往身上套。
“把那个黑东西也取下来。”
春燕小声嘟囔着:“这是商店里买的,干吗发那么大火,还不是叫你一个人看的,你要不喜欢,我不穿就是了。我早说我不是那块材料,还不是你逼我干的,做出来了,你又不满意。上班累死累活,下班还得做……”
王金栓这顿晚饭吃得无盐无味,看了几眼电视,就早早躺下睡了。
春燕见王金栓真的生气,忙收拾收拾,也到**躺下,眼睛不时朝王金栓乜斜,见王金栓的眼光一直盯在天花板上不肯下来,纵能想起千百个化解矛盾的办法,一时也不敢造次,只是不停地翻身,弄出一些声响出来。
王金栓感到自己今晚有些失态。他觉得自己已经忘了娶春燕的真实动机。春燕进入城市后应该说很努力,没有辜负他王金栓的一片苦心。春燕这么做并没有什么好指责的地方,国家都在试探着慢慢朝前爬行,何况一个春燕,这样要求春燕是有些过分。春燕这次暴露出的东西,王金栓感到已难以认识和把握。春燕又能了解他几分呢?今天自己的火气,不正是平常人家常常进行的节目吗?他觉得自己已经忘了自身的条件,忘了自己已经无法营造完整的家庭生活这个真实。自己对春燕的要求,实际上是对春燕天性发展的一种限制,做了一次园林工,要去剪除刚刚向外伸出的一个枝条,这是很可笑的。
他的思绪开始接近一个事实。他能够带给春燕的,已经完成。他是春燕从黑暗到光明这个阶段的一趟车,现在已经到站了,再开下去说不定又要开进一个新的黑暗。想到这里,他彻底原谅了春燕身上发生的变化。他细回想起来,自己要的,也已经得到,两年前那种恓惶惶的感觉,不是在为春燕苦斗的旅途中,悄然消失了吗?再继续下去,可能又要走进新的空虚。果子熟了,就应该摘下,长在秧子上恐怕就会腐烂。
一只柔软的小手伸过来,在他的脸部轻轻地滑动。他捉住了这只小手的同时,一股略带腥甜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月光中,一只修长的手臂支起了春燕的下巴,一个声音轻轻送了过来:“以后我只听你的,金栓,我们要个孩子吧,你不知道,我多想要个孩子呀。我会把孩子带得很好。我听人说,你们男人都不希望自己的老婆在外面抛头露面,能这样,这辈子我也知足了。”
王金栓看了春燕一会儿,一把把她揽进怀里。这半夜,他们找到了最好的感觉。春燕睡熟之后,王金栓燃了一支烟,坐起来继续冥想。
春燕是个多情的、精力旺盛的女人。在很多时候,王金栓穷于应付,时时感到力不从心。像这样纯粹**的满足,王金栓所能提供的,为数并不太多,更多的时候是匆忙上阵,草草收场。很多次,王金栓在醒了之后,发现春燕在用辗转反侧来化解一种极不满足的情绪。这对春燕算不算是一种折磨?这已经不是一个公平的契约了,如果说这个契约开始于一种不公平,那个时候他王金栓还能以一种高尚一种救苦救难悲天悯人的侠义情感进行补偿,那么现在出现的倾斜,王金栓就只能充任一个可怜的角色,接受春燕从报恩心情生出的怜悯。王金栓觉得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春燕已经完完全全成了都市人,她开始有了自己新的存在环境,她早在另外一个起跑线上。就像一个人苦于生计练就一双飞毛腿,后来入选国家队。她不应该只让那个发现她的伯乐一人观赏,而应该到亚运会、奥运会上参加比赛。在今后的道路上,王金栓已无力再为春燕做什么了。这么一想,王金栓连和玲儿分手的原因也找到了。
王金栓感到这个契约该中止了。他的事业应该在前一个阶段,也只能在前一个阶段。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偷来了火种,他的使命就完成了,至于人类拿这个火种去创造生活还是毁灭同类,都不是普罗米修斯的功绩和过失。他看看手里一明一暗的烟头,终于找到了答案。
第二天,王金栓又递交了一份到前线值班一年的申请。他想在真正的战火中捡回一两个早已破碎了的研究局部战争理论残梦的碎片。早几年,部里以工作走不开为由,三次回绝他的请求,他没有任何怨言。这一回,他拿出了第一次要求离婚的韧劲儿,为争取这样的机会竭尽全力。四个月后,他终于登上了南去的军用飞机。
和春燕分别在前一天晚上,他分明感觉到自己这次去前线,还有一种逃避什么的目的,甚至还对某个结果抱有一种希冀。
九
八个月后,王金栓带着一枚二等功的军功章回到自己的小家。
故事已经不可避免地有了结局。
王金栓在前指提前四个月见到接替他的王参谋,他已经预感到了这个结局。这个小他七八岁的年轻人一见面,伸手拍拍王金栓的肩膀说:
“回去救火吧。”
打开房门,王金栓忽然间感到自己太小肚鸡肠了,在昆明转车的时候,应该给春燕发一封电报,应该让她有个心理准备,最好不要一进门就遇上什么难堪的场面。可他却没有发这封电报,甚至开门前连敲一敲的念头都不曾产生,掏钥匙的时候又小心翼翼,进来第一个动作就是来一个长呼吸,这不分明想嗅一嗅有什么新鲜的烟草味道吗?希望某个事实是一回事,当那个事实摆在自己面前时,又是另外一回事。王金栓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一个俗人。
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眼睛仍不由自主地四下张望。燃了一支烟,抽了两口,他就把它掐灭在烟缸里。来回在客厅里踱了两趟,他推开了通向阳台的新装的纱门。
滴血的夕阳正在楼群的夹缝里迎接他的目光,楼下那株枇杷树的顶枝已有几片嫩叶高出了二楼阳台。阳台的一端堆着几个箱子,几件衣服从纸箱子的破烂处露了出来,王金栓一眼就认出这是春燕去年学艺所交学费的一部分。他打开箱子,拿出一件,正是那个大开领蝴蝶结。春燕穿着这件衣服的样子即刻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踢开纱门,穿过小客厅,撞开紧闭的卧室门。
卧室内收拾得一尘不染,隐约还可以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不是多年以前那种雪花膏,不是一年以前春燕用的低档的花露水,而是另外的东西。除此而外,一切还是老样子,这个事实多少让他失望。刹那间,他心里掠过一丝对那种猜测的怀疑。室内多出的一个衣帽架上,挂着一件绣花的真丝睡衣。他拎住女式睡衣的下摆一看,也没有第二件衣服藏在后面。他索性打开衣柜,几件高档的时装赫然撞进眼中。八个月来,他没给春燕寄过一分钱,按照春燕的收入,这些衣服应该还存在她的某种企盼中,王金栓一件件拿过来看过,都是些高雅大方的样式。
“她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城里人。”
王金栓这么想着,就有了一种苍凉的落伍感。他立刻又回想起中学时读过的《套中人》。自己进入都市十几年了,还没养成用手帕的习惯,难道自己真的已变成那个每天穿着雨鞋、带把雨伞,冥顽不化的怪物了吗?
“这个男人比我有力量,八个月的时间,他就把一切改变得面貌全非了。也许春燕真是对的。”
产生了这种心理,在春燕打开房门进来时,他竟也能面带微笑地迎过去,接受春燕疯狂的亲吻。
“为什么不发个电报?为什么总不给我写信?是为了让我大吃一惊吗?不是说要去整整一年,十月份才能回来吗?”
一连串流畅的川味普通话砸得王金栓晕头转向。
“饿了吧,你一定是饿了,我去给你做鸡蛋挂面。老家的规矩,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你常说不要忘本,对吗?为什么不说话?”
“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说什么。”
“看你又黑又瘦的,胡子扎得我脸疼,吃完面我陪你去发廊理个发,要不和你一起出去,别人恐怕当成我的爹了。”
哪里还有半点当年受难时的影子?这分明又是自己希望看到的。为什么看到了自己又不愿接受?王金栓弄不懂自己到底哪里出了毛病。
“你看会儿电视吧,我去给你做饭。”
打开电视,只见一个像是没有牙齿的老太太在讲英语。叽里咕噜,没完没了。
“金栓,忘了告诉你,你在听着吗。把电视机的音量关小一点。”
王金栓木然走到电视机前,手一触旋扭,一个声音吓他一跳。他把音量放大了。
“朝左边转,你这个笨蛋。好了,是不是在前线叫炮火震坏了耳朵,明天我陪你看看医生去。我给你说,我早到了设计室,业余还参加了一个时装表演队。”
“我听见了!”王金栓大声吼一句。理发店成了发廊,看病成了看医生,会用了“业余”这样一个词,进门回来学会了拥抱接吻,王金栓一刻也无法忍受了,他把电视机的音量开到最大。心里想:她还以为我是个白痴呢!
春燕端来鸡蛋面,王金栓就盯住她死死地看着。春燕终于把目光移到了别处:“干吗这样看我,是不是变丑了。你吃饭呀。”
王金栓道:“你也吃一点吧。”
春燕吞吞吐吐了:“我,你吃吧,做得不多,这几天我胃口不好。”
王金栓固执起来:“拿上筷子一起吃吧,看你变成什么样子了。”
春燕只好去盛了小半碗,小口小口抿着。
吃了一会儿,春燕突然捂住嘴,急急跑出客厅,不一会儿,王金栓透过哗哗的流水声,辨别出了几声干呕。
他端起饭碗,正要摔,突然又放下了,脸上露出几丝古怪的笑。等春燕进来,他说:“继续吃吧,味道好极了。”
春燕胆怯地看着王金栓,见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端起饭碗吞了几口。王金栓挑起一根面条看看,塞进嘴里细嚼。春燕又要放下饭碗,王金栓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
“没,没,是,哇——”一口没经嘴嚼的鸡蛋面喷薄出来。
王金栓似乎铁了心要等待什么结果,他忙出去端了洗脸水和毛巾进来:“到底怎么啦,你洗一洗。”
春燕洗了脸,脸上堆出几缕苦笑:“我也不知道,医生说是伤风后遗症,厌食,过一段就会好的。”
这一段表白,唤醒了王金栓沉睡多年的痛苦记忆,那一个个城市姑娘在他心里早只剩这种虚伪、造作、自作聪明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春燕也用这一套来对待他。他一巴掌扇过去,春燕在地板上滚了一个滚,一头撞在墙上。
“你,你这个……东西。”王金栓站起来,一手卡着腰,一手指着春燕骂道,“你忘恩负义,你不该欺骗我,就你不该欺骗我。你欺我不会生养,就以为我不知道生孩子是怎么一回事?我王金栓那一点对不起你李春燕。什么好东西你没学到,你学会了骗人……”王金栓一脚踢翻茶几,气冲冲走出家门。
王金栓在街头游**了三四个小时,愤怒早已烟消云散了。为什么要打人呢?自己不是早想了结这事吗?明明知道春燕离不了男人,自己偏要到前线去,难道这用意就善良吗?自己没有爱过春燕,热爱的只是苦难,只是用救人于苦难来表达这种爱。“我真心地爱过一个女人吗?”王金栓被这个提问吓了一跳。少年时,他为了生存倾尽了全部身心,没有注意到女人的存在。他还没来得及产生对哪个女人的爱情,林娜就出现了,他注定再没有爱情。这样一想,春燕这么对待他又是公平的。
“还是安安静静画个句号吧。”
回到家里,春燕像只受惊了的冬夜的兔子,缩在双人床的一个角落里。
王金栓夹起一个毛巾被,对春燕道:“你也睡吧。”
半夜里,春燕赤脚走到客厅,拉开灯,朝王金栓跪下了。
“金栓——”
春燕刚喊出名字,王金栓就截住了。
“这不能怪你,我不爱你,你也不爱我,这是问题的关键。我看了你那些衣服,他比我更爱你。这没有什么错。原谅我刚才打了你。”
“金栓——”一声哭腔过后,后面就泣不成声了。
王金栓伸手摸摸春燕的头发:“你该有更好的将来。不要给我说他是谁,我不想知道。过两天我陪你把孩子做了。还是你提出吧,这样对你会好些。”
十
机关党委会议记录(之二)
参加人员:朱部长、刘副部长、林主任、张副主任……王处长(列席)、董副处长(列席)、任千里(记录员)。
……
朱部长:下面,再议议王金栓同志的离婚问题。这个问题已经正式议过两次,做出过不准离婚的决议。王金栓同志不同意追查这件事,更不愿意因此使李春燕身败名裂,同时他也不愿意再维持这个已经破裂的婚姻。我们今天就这个问题再研究一下。
刘副部长:这已经是个带普遍性的问题,第三者插足插到军人家庭了,这会给部队干部思想政治工作带来极大的难度,这种问题如果得不到妥善解决,后患无穷。
张副主任:我们的干部在前线流血牺牲,自己妻子却和别人睡觉,影响恶劣。
王处长:王金栓在这个问题上,哪里还有一种军人的荣誉感?自己老婆和别人睡了,连个屁都不敢放!这还像个男人吗?我坚持自己的意见,这件事应该追查,不能迁就王金栓,我承认这是他个人的事,但组织上应该插手这样的事。
张副主任:军婚受法律保护,这些人真是色胆大如天,如不严惩,不是给其它蠢蠢欲动者壮胆吗?需要杀一儆百。
朱部长:当事人的意见,我们不能不尊重。王金栓在婚姻问题上已经栽过跟头了。
王处长:当年要是依了我,不准他离婚,也不会有今天。那么好的一个老婆,他说不要就不要了,如今出了这丑事,现世现报。
林主任:有一件事说一件事,不要翻旧账。毛主席还结过四次婚呢。婚姻问题,归根到底是个人的问题。组织干预向来不会有太好的结果。我看还是尽快了结了这件事。
张副主任:真不明白资本主义这些污七八糟的事怎么就出现了。你到大街上走一遭,那么多奇形怪状的衣服、发式。危险,我看十分危险。
王处长:把李春燕叫来审一下,还能查不出是谁?其实谁都明白,就是那个小白脸。
林主任:这么拖下去,对王金栓有什么好处?把这种事搞得沸沸扬扬,也不光彩。王金栓这么做是对的。
刘副部长:解决这种问题,得依靠全社会,应该向上面呼吁一下,引起重视。
朱部长: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具体议议这件事。
刘副部长:不准离吧,难堪,准离吧,又窝火,两难取一易吧,窝火总比难堪好。
王处长:简直是窝囊,是耻辱。
林主任:没那么严重吧。王金栓同志对待这个问题是冷静的、慎重的。
王处长:反正我不同意,不信你们看,王金栓今后还会栽跟头。有人做过调查,离婚是越离胆越大。
刘副部长:王金栓这么一个好同志,婚姻问题怎么会有这么多麻烦。
董副处长:王参谋比我年龄长,军龄长、原以为当他的领导,比较难处,实际上他处处尊重我、支持我,处里能有现在的成绩,功劳当首推王参谋。他早几年都想搞一个研究局部战争的机构,一直想去前线,这种工作热情在现在的年轻人身上很少见了。
张副主任:一代不如一代。就是同意了,也该以另外的方式安慰一下王金栓。
朱部长:董副处长,今年百分之一的提前调职,你要事先准备王金栓一个材料。
王处长:他不是已经立了个二等功了吗。
林主任:采用他三条意见,少伤亡上百人,这个功难道不应该吗?
朱部长:任秘书,你就起草个证明材料。
任千里:写不写上后院起火这个原因。
林主任:算了吧,女人做人难。
朱部长:还是写感情破裂吧。
王处长:真憋气。
附件3:
机关党委:
我与涅阳八里庙农民李春燕已在东城区较场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结婚手续。按三总部文件规定,我可以带家属随军。请组织为我爱人办理随军手续。
申请人:王金栓
十一
这两年,王金栓中断了和王家湾的任何联系。和春燕离婚后,王金栓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两鬓生出了显眼的花白。有一段时间,他潜心研究了独身的可能性,从报纸、杂志上剪辑了厚厚一本资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斗蛐蛐和斗鸡又死灰复燃,逐步已经形成了一种时尚。观看几次斗鸡和斗蛐蛐的比赛后,王金栓中断了对独身可能性的研究,一个充满**和行动性的王金栓,很快迷上了这种民间娱乐。
日子一久,王金栓的旧病就复发了,新的无聊和空虚重新攫住了他。他去看斗鸡的次数明显多起来。一日,王金栓正看得入迷,一老者闯进赛场,拎把菜刀捉住小青年的芦花鸡一刀下去,芦花鸡就身首异处了。王金栓吃了一惊,顿时就明白了老翁的用心:害怕儿子玩物丧志。斗鸡终究只是一种娱乐,它填补不了什么。把这一阶段迷上斗鸡当成一种休养生息后,他才原谅了自己。
很多时候,他又开始思念故乡。
二伯家发来了三封电报。二伯终于老死,王金栓知道非回不可。
踏上小路,透过稀稀疏疏的槐林,王金栓就看见灵芝一身素白,两条白头巾的飘带飘扬在已觉凉意的秋风里,正朝这边张望。
停住相互看两眼,都怔住了,岁月在两人身上刻下的痕迹历历。
“埋了?”
“还没,等你哩。明早下葬。”
“那还能看上一眼。”
“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王金栓没有回答。
“春燕呢?”
“去她该去的地方了。”
“我还为你们准备了被子哩。”灵芝接过王金栓的小旅行包,“你洗把脸,我去给你煮荷包蛋。”
王金栓脱了军衣,递给灵芝:“我不饿,晚饭在后院吃,夜里,还要守灵。”再没问什么长短,低头走出院子。
“春燕去了她该去的地方。”灵芝自言自语着,忽然明白王金栓又是一个人生活了。“没有再找?他连衣服都不会洗,饭呢……”这么一想,她忽然感到被一种说不上来的东西击穿了,眼泪扑簌簌流下。沉睡了几年的隐秘的感情,一股股涌上来,仿佛把全身的血都挤在脸上了,她感到耳朵都在像吹气球一样长大着,汗珠和泪珠一起滚落下来。这些年自己心甘情愿坚守在王家湾,饱受寡居之苦,到底是为了什么,似乎有了一个还不很明白的答案。几年前,自己不由自主想要去阻止春燕走进这个男人的生活,又是为了什么?春燕到底怎么啦?刚才应该问问清楚的,要不然春燕的二姑怎么从来没提起这件事?对了,她不好意思写信,肯定是她的过错,要不男人不会这么苦。
他的心太软了,他说他最害怕眼泪。这世上还有多少眼泪你还没看见呢。真是个可怜的好人。好人怎么老遭罪。她站在门外的青石阶上发了一阵呆,只觉几点冰凉要从脖颈处穿过,抬头一看,下雨了,忙拿起军衣进了屋,仔细叠好,雨越下越大了。
次日上午从坟地回来,王金栓整个成了个泥人。送葬的途中,王金栓的哭声没断过,落棺一次,他都泥里水里磕头,嗓子终于哑了。村里人回忆起王金栓亲爹娘过世,他都没这样伤心,不免都有些纳罕。灵芝几次想去对那些一次次拉王金栓的人说:“让他哭吧,哭哭会好受些。”她终于没有去,跟在棺材的后面,没掉一滴泪。
灵芝道:“三叔,我烧水你洗个澡,天凉了,小心感冒了。”
王金栓呆坐一会儿,眼睛一直盯在后墙上已褪了鲜红的纸剪的公鸡和老虎。柱子和小瑞在门口探头看看稀奇,踩着泥泞走到厨房里去。
“怎么不陪你三爷爷说话呢?柱子,没和他说说你的段考成绩?”
两个孩子不明白,愣愣地看着灵芝。
“都哑巴了?多早才能懂事,你老爷死了,这世上只剩你妈和你三爷爷真疼你们。可你们连个话都不会说。”
小瑞怯怯地答道:“三爷没听,他在看后墙上的公鸡。”
柱子补充道:“还有老虎。”
灵芝抬眼盯着黑黢黢的屋顶,发呆。过了好一阵,她听到小瑞的声音:“好,火灭了。”
她忙塞了几把柴,火又旺了。
把大盆热水端进堂屋,对柱子说:“去把柜子里那块香皂拿给你三爷用。”
十二
几天工夫,王金栓和两个孩子已有点难舍难分了。开始,他只是喜欢孩子的聪明,觉得从这个基础出发,念一个普通大学不成问题。九岁的柱子已经能读小说,这在农村就十分少见。他记得自己读《林海雪原》,比柱子还要大一些,这一点就让他兴奋不已。后来,他就开始惊诧灵芝这个女人身上蕴藏的巨大能量。每日清晨醒来,打开房门,灵芝总是在切清早去打的猪草。他洗漱完毕,马上就可以吃饭,显然这顿早饭在打猪草前已经做好。上午、下午,灵芝去忙地里的活路,午饭总是在正午端出来。晚饭一毕,灵芝在孩子做家庭作业时干家务,八九点钟,灵芝又开始了对孩子的课外辅导。这些,都安排得有条不紊,做得十分从容。
王金栓又开始了中断了几年的关于灵芝母子仨未来命运的设想。这项工程难度要大得多,正是这个难度,又为这件事增添了几分新鲜感、也更刺激。这次要办三个人的户口,还要为两个孩子找到合适的学校。最重要的难关,王金栓觉得还在灵芝那里,灵芝是他的侄媳妇。两次回家,他都感觉到了灵芝对于他的那份独特的情愫,但他从来没有把这看成男女之间产生的那种可以贴上专卖标签的感情。灵芝在生活上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他认为这是这个女人生活能力的表现。灵芝对他的尊重,表现出的对他有限的理解,王金栓把它归为家法家族观念的力量和灵芝善解人意的天性。这并不妨碍他下定带灵芝母子三人进大城市的决心。
王金栓对灵芝是否能爽快地答应,没有十分把握。他只是被一种**促使,一定要看见某个自己想见的结果。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王金栓急得抓耳挠腮,却也寻不到什么途径,进入这个问题的实质。这些天,和灵芝的谈话十分有限,而且都在重复一些日常用语。想起几年前灵芝在他和春燕问题上那些善意的提醒,王金栓就想和她谈谈春燕,几次开了个头,灵芝总是能寻出什么事情中断这种谈话。几次下来,王金栓感觉灵芝似乎在回避什么。有两个晚上,他到东厢房和两个孩子做智力游戏,都在入迷处,灵芝就说:“不要影响你三爷爷休息。”王金栓感到这件事情障碍很多。
灵芝显然把春燕带给王金栓的情感创痛夸大了。她认为王金栓回来是为了寻个避静,治疗伤痛,就像一只狗伤了后找一个安静的居处用舌头舔干血迹一样,根本不愿意让什么响动打搅。按她的想法,吃得舒服、睡得安稳,一个人躺在**多想一想,最能治王金栓这种伤。
问题是她越来越清醒地觉察到,家里这个男人,在一举手一投足之中,已经把她的心一块块地叼去了。她甚至把全部的热情和希望倾注在这个男人身上。她自信地认为,她看懂了这个男人,自己有能力使他过得幸福。她爱这个男人。王金栓为了救人答应娶春燕的那一刻,她自认为品尝到了一种死的滋味儿。这些年,每当她被生活折磨得痛不欲生,想扔下一双儿女独自死去的时候,她总要想到这个男人。现在,这个男人伸手就可以抓到,她却胆怯了。她害怕结果与她的想象出现哪怕一丝一毫的缝隙,一个指头缝宽的裂纹,足以葬送了她。她明白这从指缝里悄然流过的一分一秒是多么的重要,但又只好眼睁睁看着它们走了,一走就再不回来。王金栓归队的日子越来越近,她更加害怕单独和王金栓接触,两个孩子成了她的剑和盾,每次孩子们和王金栓玩得忘乎所以,她竟然又从心中生出对孩子的仇恨。每当王金栓怏怏退出厢房,灵芝就开始以泪洗面,她认为王金栓只是对孩子感兴趣,她哭自己在王金栓心中无足轻重。这样,她就以白日里没完没了的活路折磨自己的肉体了。
王金栓要走的前一个晚上,灵芝早早安排两个孩子睡下后,知道不能再等了,她悄悄走进厨房,烧了一锅水。
端着盆子走到院内,她发现堂屋门开了,王金栓披着外套,正在院内踱步。
“三,三叔,你还没睡?”
“时间还早,你看多好的天。”
“是呀,月亮很大,看那个风圈,缺口朝东南,明天要刮西北风。”
“对,对,这是咱中国最早的气象学。我怎么都忘了呢,太不应该。你不教孩子功课了?”
“我,我都快教不动了。”
“你烧水干吗?暖瓶里还多。”
“你烫个脚,听人说这样坐火车脚腕不肿。”
“那,那快进来吧。”
进屋后,两个人都不知如何是好。王金栓边摸烟,边对灵芝说:“你还端着干吗?”
灵芝放下脸盆,对王金栓说:“烟就在你左手里。”
王金栓接连吸了两支烟,灵芝一直站在那里低头咬指尖。
“灵芝,”王金栓突然扔掉半截烟,“你坐下,我走之前,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你说吧,只要我能办,我都依你。”
王金栓又站起来,“论辈分,我是你叔……其实也大不了几岁。”他又坐下来,“两个孩子都很聪明,我们且不说了,总该为孩子想一想。这几天我一直想找你谈一谈,看你总是忙……”
“三,我不叫你三叔,中不中。”
“中,中,单位里都叫我老王,叫我金栓也中。其实叫不叫都无所谓,一直不知你心里想些啥,我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