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枪响,陶柳氏双手一抖,手里的床单掉到了地上。她心里清楚,儿子已经先她一步走了。她坐在竹椅上,抬眼看着房梁,两颗泪珠慢慢滚落下来。
中午,国民党县党部的人跟着毛驴小白出现在陶家的院坝里,惊掉了陶家驹手里的饭碗。
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说:“老太太,大兄弟,你们都看到了,我们是跟着这头长相奇特的毛驴来到你们家的。这头叫小白的毛驴,在这镇上很有名嘛。它要不是一只有名的毛驴,你们娘俩这一对通共分子也就蒙混过关了。下午要开大会,公审枪毙通共犯,本来没你们的事,谁知这毛驴出现了。毛驴又很有名,镇上的人都认识,它这回家了,你们通共的嫌疑也就坐实了。把陶家驹带走!老太太,好好活着,等你那跟着共产党走的孙子外孙回来给你儿子报仇吧。”
陶柳氏一直没说话,看着几个保安队员把儿子扶上毛驴。毛驴驮着它的主人走了。陶柳氏一直在想一家人做没做过对不起毛驴小白的事。她想来想去,只想起儿子经常把毛驴小白叫作畜生。毛驴本来就是畜生嘛!叫你几声畜生你就这么坑人,可见不是个好畜生。
陶柳氏搬来凳子,站上去,把用布条做成的绳子搭在房梁上。
陶百川跑到门口,惊叫一声:“奶奶——”
陶柳氏扭头一看,“啊”一声,身子往后倒去。魏苍生一个箭步冲进堂屋,双手把老太太接住了。
陶柳氏醒过来,侧脸看着跪在床边的孙子和外孙,有气无力地说:“川伢子,三娃子,掐我的手,用劲儿掐,疼了,就不是梦。你不就是那个大老魏吗?”
“是的,大娘。”魏苍生说,“小马在外面警戒着呢。大娘,您别紧张,我们是从后山绕过来的,没人看见我们回来。”
陶柳氏笑笑:“记得他,胖胖的,脸上总带着笑。是他借了毛驴小白驮东西的。”
魏苍生扑通一声跪在床前:“大娘,都是因为我的错,才给你们家带来了这么多的灾难,我给您磕头了。”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陶柳氏挣扎着坐起来:“使不得,使不得。起来说,起来说。真不怪你们。这毛驴,早不回来,晚不回来,今天上午回了香花镇。我认了。你们这是从哪儿来呀?”
魏苍生简单地讲了这些天陶百川和周三才经历的事,最后说:“是毛主席派我和小马送他们回来的。他特地让我带了赔你们家毛驴的钱。您拿着。川伢子和三娃子骑的两匹马您也留下。毛主席说,他住在您家四天,住您家的房,吃您做的菜,喝您做的香茶,让您的孙子、外孙追七八百里要毛驴,不送他们回来,不把您家安顿好,共产党说啥都没人信了。他让我代表他向您赔礼道歉。”说着站直了,深鞠一躬。
陶柳氏笑了笑:“怪不得我女儿女婿几年前会跟着共产党干。我活了六十几年,辫子清军,这军阀,那军阀,这一杆,那一伙,都见识过了,像你们这样想着老百姓死活的,没见过。这兵荒马乱的,一头毛驴,两个孩子,算个啥?死就死了。我儿子,还有戴掌柜、苏裁缝,一个通共的罪名就弄死了。能遇上你们这些讲仁义的人,是陶家的不幸之幸。我倒是真愿意我这孙子、外孙跟着你们走。”
陶百川忙说:“我不走。我爹死了,我要养活你。我不能走。”
周三才说:“婆婆,舅舅不在了,还有哥哥和我,您别担心。”
陶柳氏说:“你们再不回来,我就算不死眼也要哭瞎了。川伢子,这钱你拿着,今后你就是一家之主了。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我呢,子死从孙。我不担心。”
魏苍生道:“大娘,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出乎我们的预料了。陶大哥背的是通共罪,他死了,善后的事应该由我们共产党管。在中央苏区的时候,毛主席经常对我们提这种要求。”
陶柳氏说:“我知道。叫你把他俩带走,他们不放心我。带上我这个半截入土的人一起走,也不行。你们有这个心,够了。孩子总要长大的,不怕。我只再求你们一件事——晚上,能不能帮孩子们给他爹他舅收个尸,让家驹入土为安?”
魏苍生说:“大娘,放心,我一定做到。”
陶柳氏下了床:“川伢子,带叔叔去后山你爷爷坟那边,给你爹挖个坑,先把人埋了。我去给你们做晚饭。三娃子,取些大豆,把马喂饱了。”说着抬脚出去了。
魏苍生跟了出去:“大娘,我真佩服您。”
陶柳氏说:“认了,啥都不是事。小马,你去池塘那边看着,出入就溪边一条道。”
后半夜,魏苍生和马天来去把陶家驹的尸体背了回来。
陶柳氏亲手给儿子换上干净衣裳:“按老礼,我不能去埋儿子。你们去吧,带两床被子,裹住他,天太冷了。”
四个人提着马灯,抬着陶家驹的尸体朝后山走去。
陶柳氏强撑着身子,找出陶百川和周三才的衣服,抱出来放到院坝里。然后,她抱了几抱柴火堆放在**。忽然,她想起了什么,又走了出去,把四匹马从厢房里牵出来,拴在院坝里的两棵香樟树上。
陶柳氏进了堂屋,关好门,站在凳子上,把布条绳子系在房梁上,把头伸进绳套里试了试。然后,她进了里屋,把油灯的油淋在**的柴火上,把柴火点着了。看到火真的烧了起来,她再次踩上凳子,把头伸进绳套里。
陶柳氏喃喃地说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川伢子,三娃子,你们跟着共产党,走吧。”说完,她一脚把凳子蹬倒了。
魏苍生在后山上看见陶家房子上燃起的熊熊大火,两行眼泪涌了出来。
陶百川大叫一声:“奶奶——”疯也似的朝山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