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拉碴的刘金声走进周银杏的办公室,咳嗽一声。周银杏忙起身招呼道:“金声大哥,你来了。”刘金声说道:“不知该称呼你司令夫人,还是称呼你周队长。”“怎么称呼都行,叫我银杏更好。”“这可不敢当。说吧,找我来有何吩咐?”周银杏给刘金声沏了一杯信阳毛尖,“你呀,这几年可真背,又挨打又被撤职,怎么能叫张世杰整得这么惨。”刘金声哼了一声:“你在张世杰面前,不也是无所作为吗?我这个人信命。我认命。”周银杏说道:“谁说我无所作为,好戏正在一出一出上演。去,找个澡堂子洗洗澡,把头发和胡子理一理,我要介绍你见个人。”“什么人?”“见了你就知道了。”
洗了澡,理了发,刘金声打扮得整整齐齐又进了周银杏的办公室。屋子里多了一个模样俊美的女战士。女战士瞟了他几眼,红着脸站了起来,说道:“周队长,我先走了。”路过刘金声的时候,突然说了声:“再见。”拉开门走掉了。刘金声慌乱地点点头,怔怔地看着半掩的门。周银杏说道:“怎么样,魂儿都被勾走了吧?告诉你吧,美女爱英雄,我把你的情况给她介绍了,她也很喜欢你。刘金声忙说道:“谢谢你。”周银杏说道:“跟着张世杰那么多年,他关心过你吗?他在乎过你的感受吗?这些年,他一会儿杨紫云,一会儿钟梧桐,一会儿郭冰雪,一天也没闲着,三妻四妾的地主老爷,也没他这么热闹。还有一件事,我听说高连升已经和张若兰结婚了。刘大哥,你醒醒吧,除了我,谁还会关心你一个为革命工作了十几年的老光棍?”刘金声坐了下来,“说吧,到底要我干什么?”周银杏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打他的黑枪。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早不用了。大军说渡江就渡江了,坐江山的人做事,要有坐江山人的样子。我只不过是想把他的位置夺过来交给你。马上就要建国了,怎么能让张世杰这种资本家的少爷骑到咱们贫雇农头上拉屎拉尿?金声大哥,你要是对小王有好感,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等你成了分区独立团团长,我亲自为你操办婚事。”刘金声慌忙站起来,“支队要改编了?”周银杏道:“坐下,坐下。当然了。共产党的军队,不能搞任何特殊。张支队长去军区想翻太白顶的案,没翻成。军区领导问他是不是真的想娶一个土匪的老婆,你猜他怎么说?”“他不会改口的。”周银杏道:“到底是老搭档,还是你了解他。这一承认不要紧,分区副司令或者分区参谋长,他都当不成了。他会像其他支队长一样,被安排在独立团团长的位置上。”“世杰不可能当这个团长。”“所以说,你的机会来了。金声大哥,下面,就看你怎么做了。张世杰从军区回来后,会出什么牌?咱们得好好想想。郭冰雪进了张家大院,再没露过面。你知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刘金声摇摇头,“我不知道。打完太白顶,我从来没去过。”周银杏道:“正常走动还是需要的。那个叫啥啥,才能百战百胜嘛。”刘金声道:“知己知彼。”
郭冰雪每日里都在张家后院教孩子们读书写字。张家后院里放了几张大桌,孩子们按年龄大小有的写字,有的读古诗。郭冰雪站在张万圣等几个大孩子的桌子旁,看看他们写的字,点点头。李玉洁端着个盆子走过来,郭冰雪看见,忙过去接过盆子,“伯母,说好了,衣服我来洗。”李玉洁说道:“你教他们读书,已经够累了,家务活,还是我多做点吧。”“他们都是聪明的孩子,一点就会,我一点都不累。”李玉洁说道:“听着他们读书的声音,我这心里就舒坦多了。我那五个孩子中,就世杰最喜欢读书,我呢,也最喜欢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听他读书的声音,看他写字的样子。若虹老说我偏心,世杰就是比他们能干,你说我能不偏心吗?”郭冰雪叹了一口气,说:“伯母,我把你们都连累了。”李玉洁说道:“快别这么说,到了我这个年纪,能有个最喜欢的儿子可依靠,比他去干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好得多,如果说你连累了他,我还要谢谢你呢。”正说着,在门口值班的队员带着几个穿中山装的人走进院子。队员走到李玉洁身边,说道:“大娘,这是县里来的土改工作组,想了解一些情况。几位同志,你们先跟大娘聊一聊,我们支队长这一两天就回来了。”李玉洁打量着几个人,“土改?不是说不让搞了吗?”瘦高个说道:“上次土改,是我们对形势估计不足,现在形势不同了,全国已解放了大半,桐柏境内的土匪也被剿灭完了,我们可以安安心心搞土改了。老太太,你屋子里的家具都要登记,有什么金银首饰,也不要隐瞒……”李玉洁沉着脸道:“我家就剩下房子和人了。你们自己点吧。”刀条脸坏笑着看着郭冰雪:“老太太,这位漂亮的小姐是你什么人?这些孩子都是从哪里来的?”“我来回答你们吧。”张世杰大步进了后院,“她是我的未婚妻。孩子们,按大小顺序排个队。你们看清楚了。老大叫张万圣,他是我哥的儿子,我哥我嫂子叫日本鬼子杀害了。老二叫谢富贵,他爹叫谢二顺,谢二顺打鬼子时牺牲了。老三叫刘大鹏,他爹是个好医生,为我们做过很多事,叫朱国梁害死了。老四叫李秀儿,她妈被鬼子害死了,她爹在除汉奸时牺牲了。老五叫张万隆,他是我跟钟梧桐的孩子。老六叫杨宝宝,她是我未婚妻郭冰雪的孩子。老七和老八是大饥荒那年,我收养的孤儿。老九叫武林,他爹是我家的伙计,做生意时死了。老十叫朱遇春,是朱家朱国栋的二儿子,他家的大人都死绝了,我不想让他饿死,收养了他。说清楚了吗?”刀条脸道:“基本清楚了。我再问问房子和地吧。淮源盛只剩点房子,不能让人信服。”张世杰道:“我家的地,两年前已经叫分光了。淮源盛多年的积蓄,都拿出来抬中州钞了,换来的几千万元中州钞,去年都无偿送给部队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回答你们的问题。我说的全是实话。你们想给我家划成什么成分都行,地主、资本家,随便。请吧。别影响孩子们读书。”刀条脸道:“我们是例行公事。我还有个问题,你是哪一年入的党?”张世杰冷笑道:“你们土改调查组无权问我这个问题。难道你们怀疑我这党员是假的?”刀条脸道:“我只是好奇。确实有人说你不像个老共产党。你别生气,别跟我们动刀动枪。还有,你们没结婚,最好不要住在一个院子。你是特别支队的队长和政委,做事要注意影响。张世杰道:“谢谢!回去告诉你们的领导,还有啥手段,都亮出来吧。”工作组走后,李玉洁问:“有人主持公道吗?”张世杰叹口气道:“有能耐的,知道情况的,都去前线了。我真的想不到,我连你们的清白都证明不了。”说着,眼泪流了出来,“冰雪,这种状况不正常,我们共产党不该是这个样子。这毕竟只是局部问题。你不答应嫁给我,他们还会折腾你。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跟你结婚。我答应过开泰大哥,要照顾你和宝宝,我不能食言。”说完擦擦眼泪朝前院走去。那边的郭冰雪早已泪流满面。
第二天一大早,张世杰骑马赶到了县城,在张若虹的办公室门口堵住了准时上班的姐姐。张若虹进了办公室,阴阳怪气地说:“欢迎凯旋而归的告状英雄。这回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了吧。你干了半辈子地下工作,这回让别人给暗算一回,有什么心得,说出来也让我学习学习。”张世杰道:“张副书记,请你在我的结婚申请上批个字,我好拿上去办结婚证。”张若虹道:“你真要娶她呀?你再执迷不悟,连分区独立团团长,你都当不了了。”拉开抽屉把张世杰的结婚申请取出来,“你拿回去吧。”“不!”张世杰坐下道:“姐,你不希望我这是最后一次叫你姐吧?我是拿结婚证救人,你懂吗?太白顶留下来的几个当家的,一个自杀了,一个疯了,你不知道吗?”“就没别的办法了?你这么做会把你也搭进去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步步走向深渊。你是我弟弟。救人,不是这种救法!能不能跟她商量商量,让她逃出去……”“胡说!”张世杰火了,“张若虹!做人不能忘恩负义!没有郭冰雪,你早死八回了!有没有结婚证,我都要娶她。这是救命!”拿起申请要走。张若虹一把夺过申请,在上面签上意见签上名字,“去找小刘办吧,我已经交待过了。别张扬这事。该低头你就低低头吧。姓孟的已经叫周银杏彻底撑控了,这个周银杏是个疯子。听我一句话:不管给你什么职务,都答应着。”张世杰苦笑一下:“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张世杰走后,郭冰雪把宝宝的衣服全部拿出来,一件一件让宝宝穿,穿一件她给女儿梳个发型。折腾一个多小时,孩子烦了,哭了起来。郭冰雪只好说:“好了,你们去玩吧。”郭冰雪在院子里呆站一会儿,对门口的卫兵说回家取点东西,抬脚出了张家大门。为防意外,张世杰在自己家门口设了岗哨。李玉洁看着郭冰雪的背影,跟了出去。郭冰雪沿着大街拐了个弯,走到杨家小院,打开院子大门,打开正屋的门,又把正屋的门关上,搬过一张凳子,站上去,从口袋里掏出白绸带,穿过房梁悬下来,打了一个结。她用手拉了拉结,下决心似的闭了闭眼。睁开眼的时候,她发现李玉洁推开门站在那里,不禁叫道:“伯母。”李玉洁说道:“把头伸进去呀,把下面的凳子一踢,就一了百了了。”郭冰雪说道:“伯母,我不想再连累你们。”李玉洁说道:“这是一句好听的屁话。我真错看你了。”郭冰雪叹了一口气:“我会害得世杰什么都没有。”李玉洁说道:“你这一死,他才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你知道世杰现在最怕的是什么吗?是死亡,不是他自己的死亡,是他的亲人的死亡。他没保住开泰,才下死力保你们娘儿俩。”郭冰雪鼻子一酸,“我活着,只会给他带来痛苦。”李玉洁摇摇头:“你死了,带给他的痛苦会更大。你看到世杰头上的白发了吗?他只有三十几岁,三十几岁,你明白吗?这些白发,是死去的人给他留下的。冰雪,我问你,你心里还有世杰吗?”郭冰雪点点头,努力抑制着眼角的泪水,“今生今世,我只爱他一个人。”李玉洁说道:“这不结了?下来吧,小雪,今后就像我一样,留在他身边,分担他的痛苦吧。千万不要再加重他的痛苦了。”郭冰雪泪眼朦胧地问道:“我有这个资格吗?”李玉洁点点头,“你有,你心里一直有他,这就是资格。我的儿我知道,他要做的事,谁都拦不住。你死了,他娶谁去?他这番苦心不是白费了?”郭冰雪哭着从凳子上下来,李玉洁忙过来扶着她。郭冰雪扑在李玉洁身上,哽咽着说:“伯母,我错了,我一定会勇敢起来,像你一样,永远待在世杰身边。”李玉洁拍着她说:“好孩子,活着也不容易,以后,也许有你吃不完的苦。”郭冰雪说道:“我不怕苦,我死都不怕。”李玉洁道:“孩子,回家吧。你说你一拍屁股走了,留下一堆孩子,让我和世杰怎么办?”
中午,张世杰拿着结婚证明回来了,一进门就说:“娘,我跟小雪已经是合法夫妻了。你们看是不是摆几桌酒席,热闹热闹?”郭冰雪道:“世杰,不能张扬。银杏已经疯了,不要招惹她。”张世杰满不在乎地说:“我就这样了,谁能把我怎么样?”“是没人把你怎么样。世杰,别张扬……”郭冰雪劝道。“好吧,咱们自己高兴吧。”张世杰无奈地说。
黑夜降临,把温馨而又神秘的气氛带到这个世界。张家客厅里点着红蜡烛,墙上贴着大红喜字,桌子上摆着水果瓜子和酒壶酒杯,郭冰雪穿了一件新衣服,张世杰也刮了胡子,三个大人和十个孩子团团围了一桌。李玉洁说道:“冰雪,十年前我就想过让世杰娶你,阴差阳错的……上天有眼,你到底还是嫁到张家了。没有花轿,没有鼓乐,交杯酒你们总应该喝一个吧。世杰,把酒倒上。孩子们,拍拍巴掌热闹热闹。”在孩子们的掌声中,张世杰和郭冰雪喝了交杯酒。掌声未落,张若虹走了进来,说道:“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祝贺你们。”把一个红包裹递给郭冰雪,“一身衣服,两床被单,算是表示点心意吧。”郭冰雪热泪盈眶,“谢谢你,姐,太感谢你了。”张世杰说道:“姐,坐,我们敬你一杯酒。”张若虹说道:“应该先敬妈,妈,我坐你身边好吗?”李玉洁说道:“你那么大的官儿,还不是想坐哪儿就坐哪儿。”张若虹在李玉洁身边坐下,“妈,别生气,我这不是回来了么。”李玉洁说道:“世杰为你做了多少事,你今天要是不回来,我以后也不敢去攀你的高门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