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的八月中旬,是夏季雨水最多最盛的时候。
虽然不似雷雨般狂暴且短暂,但大雨如丝线从天上整日地泼,多少给人们出行带来不便。
我记得自己小时候最喜欢周末下雨,没有清晨阳光准时的骚扰,屋檐上滴答滴的雨声听起来让人觉得格外舒适,即便我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此时还是忍 不住赖床,手机里放着民谣,翘着二郎腿闭上眼,脑中灌木杂草郁郁葱葱,穿山道中缓缓——缓缓——开过来一辆穿山小火车,披着朦朦胧胧的雨
丝。
那是我能想到关于雨水最美妙、最难以忘怀的回忆了吧。
“现在呢?”靠窗的桌对面坐着李明玉,面前芒果圣代吃了一半,勺子咬在嘴里忘记拿出来,眼睛中闪着光,认真听我讲雨。
“现在嘛,很少有那种时候了,每天上班下班,周末累成狗,只知道赖床,哪儿还有时间感受生活呀——”我叹口气,手指抚摸玻璃橱窗上的雨珠, 外面大雨仍下不停,“人心就那么大地方,小时候全用来装天真,后来烦心事一件一件往里装,但似乎每一件都舍不得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天真烂
漫丢出去,装那些更重要的事了。”
“那你还喜欢下雨吗?”李明玉又问。
如果要出门的话,当然不喜欢吧,又要撑着湿淋淋的雨伞,裤腿和鞋子上都是泥,还得洗,徒增麻烦。
“分人吧,得看和谁在一起。”我回答道。
“和什么人在一起看下雨你会开心?”
我把视线从窗外的雨水中移到李明玉身上,没说话。
她脸蛋“腾”地涨红,这时才想起嘴里叼着的勺子,低头吃圣代。
我们俩的心都砰砰跳,我一时也因为害羞找不出话题,就在气氛即将尴尬时,我扭脸向街对面的一栋楼望去。
白花花的大雨中,在阳台上站着一个人,分不清男女,她跑到左边又跑到右边,穿着一身白衣,随后停在天台边缘。
“哦!”我没忍住惊呼出来,以为那人想要跳楼。
李明玉也抬头朝我望着的方向看去。
“啊?那人为什么在淋雨呀?会不会是想不开啊?”李明玉拿出手机已经准备报警了。
那人忽然抬起双臂,高高举过头顶,从上到下,从胸到胯再到双腿,形如波浪般有韵律地扭动起来!姿势极其妖异。
扭了十几秒以后,天台上的人弓腰,低头,双臂向前探出,脚下画着圈,舞蹈姿势很奇怪,好像是某个原始部落的祭祀仪式上的祭祀舞,但又少了点味
道,不仅跳舞的人动作僵硬,越到后面越手忙脚乱,险些将自己绊倒。
“好奇怪啊,咱们别看了,我怕——”李明玉转回头,不再看那人,我们之间原本温馨的氛围顿时当然全无,只有雨水仍在肆无忌惮地下。
后来我们再没心情吃东西聊天,二人脑子里不断回想着那人奇怪的舞蹈,而且还是在这样的雨天。
坐了几分钟,李明玉提出回家。
“是时候买辆车了呀,不然冒着雨想送个人回家还要一起打着伞等公交。”我大声说道。
李明玉朝我说了一句话。
但是雨声太大了,盖过她说话的声音,我听不清。
“你说什么?”我大声道。
“我说,这样挺好的!比坐车有味道!”李明玉和我对视一眼,俩人咯咯地笑起来。
回到家里时,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在这样大的雨天,雨伞基本失去作用,我脱下衣服冲个澡,穿着大裤衩在屋子里溜达,冲好一杯热奶茶,窝 在**和李明玉聊天。
我看了一眼窗外,这大概就是成年以后最美好的雨天了吧。
雨水一直在下,直到傍晚才稍小一些,却没有要停的意思。
我站在窗边,看地上的雨水汇聚成流, 一大股水流涌向大门口。
透过门口可以看到街上空无一人。
忽然间, 一个身穿白色衣服的人影在我视线内一闪而过,那人弯着腰,双手向前扑,两脚踩着泥跑出我的视野。
“那个人是!”我望着那人的背影,觉得十分眼熟,顿时想起来在天台上雨水中狂舞的人。
“他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我疑惑不解,那人跑得慌张,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身后穷追不舍。
我不想给自己多揽闲事,可又觉得不妥,万一其中有什么变故,危及人命怎么办?
念及此,我猛地奔向门口,拿起雨伞冲到大雨里,脑海中时刻回响着唐陆对我说过的话:
你现在学了驱魔术,也算是半个门内人,你要记住,在不违背自然的条件下,尽你最大的努力,拯救更多无力的生命。
等我冲到街上,左右四顾,却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
大概是向东边跑去了。
东边再往深处走远离人烟,只有一条小河是我经常去的地方。
我沿路快步追去。
路越来越窄,路旁的人家越来越少,最终这条砖路延伸进一片小树林,穿过树林,路的尽头是一条溪水。
“糟了,这进了林子里还怎么找。”
我身上刚换好的衣服又沾湿了一大块。
林子里雨水小了点,雨声也不再刺耳。沿路走了几分钟,在溪边发现了那个人影。
他背对着我,左脚跳起,右手上抬,右脚跳起,左手上抬,跳着不知欢乐还是诡异的舞蹈。
她一边跳, 一边向溪水边的堤岸走去。
我心中一惊,虽说溪水不深,可是现在雨季水流暴涨, 一般人掉进水里也顶不住那股绵延不绝的冲劲。
他这是要干什么?投河么?
我虽觉得这人有古怪,可毕竟是条人命,我不能见死不救。
“等等!”
我大吼一声,朝那人狂奔而去。
跳舞的人没有反应,仍一边舞一边向河边走去。
我冲到那人身后时,他已经走到岸边,再迈一步就会踩到泥坡上滑下去。
我再顾不得许多,也不怕他反抗,拦腰抱住他。
那人登时一激灵,突然从原地跳起, 一脚踩下去,踢烂了脚下的一块烂泥,整个人滑下去。
被他一闹腾,我也慌了,那人体重本来并不算重,可是他滑下去的时候,我左脚也打滑,登时劈个大叉,裤裆中间宛如被撕裂,疼痛感从尾椎骨一直传
到后脑。
我手上失力,却仍不肯松开手中抱着的人,可是他似乎被我刚才那一抱惊到了,死死挣扎,犹如遇到什么恐怖到极点的东西,他疯狂摇头,表情惊骇却
喊不出一句话。
我被他带着一同从泥坡里打滚冲向汹涌的溪水。
“完了,我可不会游泳!”
我们二人一旦湍急的溪水里,不但人救不到,我自己也难以自保!
我满身满脸是稀泥,不敢睁开眼,只觉得自己如同从火锅里捞出来的一块羊肉卷,此刻被筷子夹着硬按进麻酱碗,提上来又按进去,不得喘息。
不过还能感觉到怀中人,他安分了许多,但还是在本能地试图挣脱我的束缚。
眼下首先要找个抓手停住我俩,我一手揽着人,另一手在外面胡**索,虽然没有任何能让我牵到的东西,好在我靠着那只手迅速找到平衡,调整身 位,双脚朝下头朝上,平稳下滑。
我脸朝天,让雨水冲去眼睛旁的泥土,然后勉强睁开眼,只见河边有一块还算大的石头,左脚对准石块,随着脚心传来一阵刺痛,二人总算是借石头的 阻击停下来。
那人嘴里鼻孔里都是泥,他在我身下咳喘不止,似乎是被呛到了,我急忙用手帮他抠脸上的泥。
这人的脸细皮嫩肉的,不像是男人脸。
我本想仔细看看,毕竟他纤瘦的身体紧致又绵软,只是短发凌乱不堪,此时浑身是泥,也看不出什么,只好先找到上岸的路再说。
好在这条堤岸在许多年前修缮过一次,每隔一段路有一条石坡,专门用来防滑的供人上下。
怀中人不咳了,经过这一番造弄,精力损失不少,不再像刚才那么有力气挣扎,他闭着眼,扑哧扑哧喘气,雨水招呼在他脸上,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我用身体盖在他脸上方,随后慢慢调整自己的身体,先把他压在我身下,然后在地上趴着, 一手搂着那人的腰,另一手支撑着身体站起来。
我携着他, 一步一步跨向石坡,然后艰难地带着他爬上岸。
那人匍匐在地,任由雨水冲淋,大口大口地喘气。
雨伞已经不知道被甩到哪儿去了,不过现在看来要雨伞也没什么用,反正都湿透了。
此刻虽然脱离危险,但是总在大雨下淋着也不是办法,只能先把他带到我家去。
我摇了摇地上那人的肩膀,他没有回应。
我不待他回应,硬把人从地上拉起来, 一步一步朝树林中走去。
雨水将那人身上脸上的泥土冲刷殆尽。
走进树林中,那人忽然身子发软,贴在我怀里。
我登时脸颊发红发烫。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有两个不大不小的肉球软软地贴上我的胸膛。
低头看一眼那人的脸,五官精致俊俏,这人竟然是个女人!
察觉怀中人是个女人,我胸腔里那颗心登时怦怦乱跳。
她长得一般,大概十几二十来岁的样子,身子又弹又软,我尽量克制自己不要有反应,淋着雨水, 一步一步把她拖回家。
老三见家里来了陌生人,围着她狂吠,附身磨爪试探着向前。
“去——”我轻轻一脚拨开老三, 一手扶着女人, 一手铺开泡沫垫,让女人躺在上面。
雨水浸透她的白衣, 一层薄薄的纱布变成半透明的,完整地映出她的胴体。
女人只穿了一层衣服,整个身体在我眼前一览无遗,她眯着眼,瘫在地上陷入半昏迷状态。
我嘴中喝了一句: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然后双手捂着眼拿来一卷卫生纸,捣开一米多长,扑在女孩的隐私部位,
不过接下来可愁怀我了,“她这样浑身湿淋淋的,不换衣服要感冒的呀——”
但是我毕竟还是个有点羞涩的处子,尽管坚持人命重要,也不能亲手给女孩换衣服。
脑中灵光一现,从屋子里拿出暖风机,插上电放在女孩身旁: “可能有点热啊,你忍一忍。”
我又拿来自己的吹风机,开着热风在女孩身上烘吹。
忙活了有一个多小时,女孩的衣服终于烘干了,我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还好没发烧。”
我团了几件衣服塞在女孩脖颈下当枕头,心中总觉不安,这个在雨里跳舞的女孩究竟是什么来头?也不知道她醒过来会不会再次发癫。 望向窗外,雨水稀如细丝,已经快停了。
再回头,女孩从垫子上爬起来,在茶几上疯狂翻找,看到还剩一半的饮料,拧开瓶盖就要喝。
“不行!”我急忙上去拦,女孩身子一抖,把饮料扔在地上,抱头蜷缩抖如筛糠。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大声了,可是那瓶饮料已经放了很久,喝了会闹肚子。
她为什么这么敏感?难不成曾经遭人虐待留下了阴影?
我忙给她倒了一大杯温水,温柔地递给女孩。
“你喝这个,那个不好。”我道。
女孩抬头看我一眼,神色中满是惶恐。
愣了一会儿,她实在渴得难受,并不用手来接杯子,伸过头来直接叼着杯子咕嘟咕嘟一饮而尽,随后环视我家,找个朝向窗户的角落跑去,紧紧蜷缩身 子,脸埋在胳膊间,只露出一双眼,目不转睛地望向窗外。
“你好,请问——”我轻轻走到她身旁,想打听些关于她的情况。
女孩立刻把眼睛也埋在手臂中间,瑟瑟发抖。
我心中已经对跟女哈交流这件事放弃打算了,她似乎只是精神有问题,跟妖魔鬼怪没有关系,这样的话我只能选择报警处理。 老三突然跑到门口,朝院子里吼叫。
“去——安静点。”我把老三拉回屋子,此时外面天已黑沉,我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奇怪的少女,不由得心里紧张, “晚上不会出什么事吧?”如果这
少女除了雨里跳舞还有些什么更加奇怪的行为,恐怕我也睡不踏实。
老三对着门外嗷嗷叫,似乎发现了什么陌生东西。
我扶着门框,侧头向外看。
一颗手腕粗细十几厘米长的竹筒矮矮地划过一条线,丢进我的屋子。
“有人!”我登时一愣,竹筒在原地打两个转,从侧面喷出一股白色的浓烟。
我本能地捏住口鼻,抬脚将竹筒踢出门外。
那冒着烟的竹筒飞入黑暗里,忽然在空中一顿,被弹飞到地上。
原来黑暗里我对面藏着一个穿黑衣服的人捂着口鼻,刚才我竟没注意到,想来是他朝我扔的暗器,不料被我踢出门,又正撞在他脸上,那人捂着脸“哎
哟”叫了一声,听声音竟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
那人只叫了一声,随后全身疲软, “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果然和我猜的一样,那竹筒里喷出来的是迷烟,只是我没想到效果如此强烈,只是吸一口就晕过去了么?
我忙关上门以免波及到自己,反正他被自己的迷烟熏倒, 一时半会儿估计缓不过来。
我站在窗口观察了他十几分钟,直到白烟散尽,这才出门去。
男人仍倒在地上,积水顺着他的衣服蔓延了一身,我初时以为这人是小偷,遂回屋拿一条麻绳把他手脚捆起来,随后拖拽进屋子。
检查男人全身时,发现了很多奇怪的东西,都是我没见过的,农夫粗制滥造的手工品,其中有个木制的圆盘,似乎是横着砍的一片树桩,其上有一圈圈 的年轮,最外圈的年轮呈血红色。
圆盘中间有一个小洞,洞中用红色的黏土封着一根发丝,露出短短的一截发端。
“这个东西倒是挺像罗盘的。”我自言自语,手中拖着罗盘左右晃动,无论我怎么动,那一截发丝始终指向一个位置,好像指南针的针尖。
我顺着发丝的方向望去,这跟头发直指墙角的女孩。
“不会是巧合吧?”
我又来回转了两圈,那发丝始终指向女孩的位置。
莫非这男人专门来找女孩的?
我扯下男人的面罩,胡子拉碴的大脸盘子上都是肉,像个屠夫。摘下面罩后,他竟然还打起了呼。
“睡得真踏实。”
大叔身上毛发旺盛,连手背上都长满了黑毛。
我又在他身上搜索,没想到这人倒是会点术法,可以用罗盘寻找女孩位置,那用竹筒做成的催眠弹也不简单。
接着又从他身上搜出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小玩意儿,多数都是用木头石头铁丝自制的类似于法器的东西,没有发现凶器。
这一晚算是彻底别想睡了,女孩仍害怕得不敢抬头,男人睡得跟个死猪样,家里陡然多了两个陌生人,而且似乎两人渊源不浅,我更没心思睡觉了。 看着男人在地上鼾声如雷我就来气,“身上都是水,还睡得那么香。”我扒开男人的眼皮,黑溜溜的瞳仁神色涣散。
我拍拍他的脸,也没有反应。
一直熬到早上三点多,我终于支撑不住,忍不住想打个盹。
俩眼皮刚刚闭上,但听男人吭哧一聲,呼噜断了,随即在地上扭动身躯,挣扎着跟条肥胖的肉蛆差不多。
“放开我!你兔患子绑的我!”男人刚一醒来就没好气地瞪着我大声吼道。
角落里的少女听到声音吓得又不住往牆角缩去。
“老东西!少对我大吼大叫的,是你先闖到我家里来,还想把我迷翻了,没报警抓你就已经被不错了。”我看着男人在地上挣扎,气得吭哧吭哧喘粗 气,不由得心中好笑。
“你会被神降罪的!你知道私藏罪女是什么罪名?”
“我管你什么罪什么神,私闯民宅图谋不轨,等着进局子吧。法律面前什么牛鬼蛇神也不管用。”
“小同志,我劝你现在赶紧放了我,把罪女让我帶回去,这样我还能饶了你!”男人在地上没办法坐起来,只好躺着挺直胸脯, 一脸黄气地吼道。 “现在你理亏还是我理亏?欠债的成大爷了?”
男人见我不开竅,嘴里悶哼一声,隨后调动被绑在一起的双手,左右手手指迅速触点,嘴里念念有词,自男人双手合十的掌缝中缓缓飄出一阵黑烟,在
空中凝聚成形。
我身后的唐刀冰红微微震顫,“老家伙用妖术?”
来不及多想,我隨即从身后掏出唐刀冰红,淡红色的透明刀刃在空中划一道线,隨即劈向男人面前的黑烟。
烟霧中迸发出一道火花,隨后整团雾气隐散褪去。
男人倒吸一口冷气,被吓得不轻,不由得叫了一声: “妈呀!”
唐刀冰红感受不到妖气,背后的刀鞘随即飞出,自動扣回刀柄。
我缓缓将唐刀冰红收回腰示, 一脚踏在男人的胸口,朗声道:“老东西竟敢在我面前云妖术?说,你是什么人?找这个女孩有什么目的?”
这个中年男人似乎是被我的一套操作秀傻了,干瞪眼思索一时,语气突然软了下来,哀求道: “小伙子,你修为很不错,跟我迴村去吧?啊?”
“你罗里吧嗦的说什么呢,我一句也听不明白,我现在只想让你把事情的一切都告诉我!你跟这个女孩是什么关系?是不是虐待囚禁她了?还有,这个 女孩儿为什么会跑到雨里跳舞?这要是你命令她的?”
“唉——”男人长叹一口气,“孽缘啊。”
“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也可以都告诉你,只是我有个小小的请求,我实在也是没办法,希望你能答应我。”
“你看我像是跟坏蛋同流合污的人么?”我冷眼道。
“可是小伙子你看我像坏人吗?”男人虽然长得满脸横肉,但此时眼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柔情。
“谁知道你是不是装的,你先把所有事都老实交代了,我再决定送不送你去警局。”
“行吧。”
“你现在看见的这个小女孩儿,叫兰雅,是去年雨神的祭品,像她一样的祭品,我们村子还出过十幾个,每年雨季会用这些女孩儿祭祀雨神。”
“祭祀?活人祭祀?現在都什么时代了?你们竟然还在搞这套封建迷信?看来你们一村人都该送去警局— ”
“小子你是个好人,但是你如果把我的话都听完,也许就不会觉得世界这么简单了
这个面无异象的胖大叔,放在人群中下一秒就会让人忘记的模样,实在无法说服我他就是主持村子祭祀仪式的大祭司。
大叔名叫陈柳亮,外号秃亮,因为他头发稀少,发际线高,额头总是跟打了发蜡般油光瓦亮。
陈柳亮是铁冢村的大祭司,他说自己是铁冢村最厉害,最专业,最有潜力的祭司,因为村里只有他一个祭司。
铁冢村村名的由来很神秘,据说村子南边有一座铁做的坟头,无比巨大,铁冢村的先人们来这里定居的时候就发现过它,并为这个村子取名为铁冢村, 但是铁冢村由来的传说自从在人们口中传开后,就没有人再发现过那座铁坟头。
铁冢村靠着一条大河,铁冢村的村民管它叫洗泪河。大约二十年前,河中突然来了一个河神。
陈柳亮对我说,是真的河神。
河神每年雨季八月,都要上岸来吃掉一个少女,不然就会凶性大发,在村子里肆意屠戮生灵。
因此每到八月份,村里就会选出一个女孩作为祭品向河神献祭,主持祭祀仪式的就是祭司,陈柳亮的父亲时上一代祭司,十二年前突发心脏病去世,陈 柳亮被迫顶上父亲的位置,他的任务就是,祭祀仪式结束后,看着少女在暴雨中跳舞招来河神,河神享用完少女后,再由祭司收尸。
实际上这十几年陈柳亮作为祭司只重复着一件事,就是每年在大雨中看着祭品女孩舞蹈招引河神上岸。
陈柳亮的父亲告诉过陈柳亮:当你看到河水里冒出绿泡的时候,千万要转过头,这时间河神就要上岸了,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或者听到什么声音都不
要回头。
陈柳亮十分听话,从来没破过戒,等到河神享用完祭品,噗通一声钻回河里,他才慢悠悠地去给女孩收拾。
这些女孩往往死后僵而不腐,每一个的手腕,脖颈都被河神咬破,被吸干血液而亡。
在死尸旁还会留下一摊青色的黏糊糊的东西,好像是一层皮。
陈柳亮是绝对不碰那东西的,通常会用铁铲在地上挖个洞,把它埋起来。
随后将女孩的尸体放上小推车,送到死者家里去。
死者家亲人必须要以最高最厚重的丧礼发丧死者,而且会得到村里发下来的一大笔抚恤金。
这些死去女孩的牌位,也被摆放在村里祠堂最高的位置。
据说村里还有一家人看上了那笔高额的抚恤金,企图要把自己家的黄花大闺女送去当祭品,结果被女儿偷听了去,吓得她连夜钻进隔壁光棍老金家的被 窝,等第二年要挑选祭品的时候,她肚子都多大了,因为祭品必须是处女,所以自然不会选她。
那家人又羞又恼,把姑娘赶出家门,断绝关系。
而被我带回家里来的这个姑娘,就是去年的祭品,名字叫兰雅,但人们更习惯叫她大妹。
大妹是自打有了祭祀这个习俗以来,唯——个没有死成的祭品。
连陈柳亮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天雨大,祭祀仪式结束后,村民们都散去,各自回家,陈柳亮把大妹从亭子下带到河岸上,大妹已经被吓傻了,忘记动弹,僵在雨里。陈柳亮从一个
小铁罐里掏出他用土法子做的药育,粗暴地抹在大妹手脚上,随后捏出一根绣花针,在大妹腰间轻轻刺入。
大妹打个哆嗦,手脚自己动起来。
陈柳亮回到亭子里避雨,远远地望着女孩手脚逐渐舞动摇摆,僵硬又诡异。
大妹的断断续续的哭声传到陈柳亮耳朵里。
他对这种声音已经完全不敏感了,甚至没有一点恻隐之心。
陈柳亮认为自己做的事情并没有错,用必须要付出的一条命,换来村子的安宁和更多的人命,这是正义的。
和神做交易,这个条件已经很赚了。
很快,河水里咕嘟嘟冒出绿色的水泡,陈柳亮背过身。
大妹的哭声陡然变大。
但这次却奇了怪了,她一直哭,哭声甚至盖过了雨水声,如同一根刺直往陈柳亮心里钻。
哭声一直持续了十几分钟。
陈柳亮心生疑窦,这不正常,以往河神出水, 一两分钟内祭品哭声最大,但是随后就会被河神杀死。
这次竟然浪**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死,这就很失常了。
陈柳亮悄悄转过半个身子,用袖子遮住脸,露出一双眼睛,偷偷瞄向大妹。
大妹还在挥动手脚舞来舞去。
在大妹身前,躺着一只冒血的黄皮子。
陈柳亮认识那只巨大的黄皮子,是昨天村长带着一众小伙子在村外打到的。
很大的一只黄皮子,有七八岁小孩那么大,几乎快成仙了,这玩意儿精得很,总在村子里偷鸡,人们也逮不住它,后来又老人说着黄皮子老仙如果再不 治治,以后就该偷小孩吃了。
村长这才重视起来,让陈柳亮做了点蒙汗药,藏在每家鸡的翅膀下,只要黄皮子一口咬下去,蒙汗药粉末就会喷到它嘴里。
人们在村外二里地的野地里发现这只被蒙翻了的黄皮子,把它四肢绑住,吊着大石块,沉入洗泪河里。
没想到黄皮子沉进河里,竟然被河神捡了去。
陈柳亮看着那只被开膛破肚的黄皮子,后面藏着一颗青色的圆头,跟人头一般大。
陈柳亮忽然想到父亲的嘱咐,千万不能与河神对视,随即扭过头。
他一直在原地站到天黑,大妹的哭声断断续续,最后嗓子肿了,实在哭不动,陈柳亮回过头,看到倒在泥里的大妹,忙拔着两腿泥向她飞奔而去。 大妹身上没有一处伤口,还有微弱的呼吸,只是累瘫了,只有进气没出气。
不远处还有那只被吸干血的黄皮子,地上还留着一层褪下来的青皮。
陈柳亮心中惴惴,他第一次遇到祭品没死,河神就退回河里的情况,也不知道父亲所说的情况会不会发生:河神屠杀村民。
陈柳亮把大妹背迴家,发现她高烧不退,忙去找医生看病。
村里人很快知道了大妹没死成的事,紛纷指责她是妖女,罪女,是即将给村子里帶来无穷祸患的人。
很久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祭品当着陳柳亮父亲的面逃跑了,河神没有祭品,恼怒异常,接连杀死了村中二十多口人,每一个的死相都极其难看,脑袋
上的皮被拔下来,头骨都碎了。
罪女被关押起来,她连烧五天,最终烧成了傻子,不会说话,见人就躲,每到雨天就会跑到空地上跳舞,直到筋疲力尽晕过去。 即便如此,村民们也不会原谅她,把她关在陈柳亮家的地下室里。
陈柳亮心中矛盾,他一方面埋怨罪女大妹,是她的献祭失败,即将招来全村的不幸;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想,如果河神只是因为不来騷扰村子怎么辦?这 就兑明不一定非要用人命才可以换来村子安宁。
用別的动物也可以。
那么这二十年来,他们一直在犯下愚蠢至极的错误,陷入迷途却不知返。
但是,那么大的一只黄皮子,从哪儿去找第二只,况且他根本不知道河神接受什么动物,他没有试错的机会, 一旦有失误,就是几十条人命的事。 陈柳亮的天性是善良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子里仍是一片安详,可是每过一天,陈柳亮心头的压抑就重一份。
很快就要到今年的祭祀了。
他要怎么办。
村里人说今年的祭祀就用疯掉的大妹。
她本来就该死。
陈柳亮搓着手,在心里抗议:没有一个人是该死的。
可是他只是一个祭司,说白了只是负责收尸,没有任何发言权,人们也不会合他试错的机会。
陈柳亮对神的地位慢慢产生动摇。
神是什么。
因为向往美好的生活而向神明奇托心愿。
倘若在神的威严下连安稳活下去都成了奢望,那么它便不是神。
“我是村里的祭司,是村民的祭司,不是河神的祭司,为了保护村民,我只还剩下一个办法——杀掉河神。”
陈柳亮躺在地上,朝我信誓旦旦地道。
“那她又是怎么回事?”
我指着大妹。
“她是自己跑出来的,村子里发现大妹跑了,要我把她带迴去。不然我没办法跟大家交代。”
陈柳亮说话时那朴实的表情,总让我感觉他只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土里土气,实在神秘的祭司联想不到一起去。
“所以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小忙。”
“帮你杀河神?”我想我大概猜到了。
“对。”
“我是有点想去,可我什么也不会啊。”听陈柳亮的讲述,我对河神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如果真能把铁塚村从河神的阴影中解放出来,也算是大功一
件。
“你会的已经很多了。”陈柳亮瞥向我腰间的唐刀冰红。
“嗯——”我心中提醒自己不要被陈柳亮的一己之言蒙蔽, 一直把大妹藏在我家也不像话,让陈柳亮把她带迴去,我顺便跟他去铁塚村摸摸状況。
“那你现在能把我给放开了吧?”陈柳亮问。
“能是能,我对你还不是很放心,你的东西得暂时由我保管。”我嘴上说着,手里已经开始给他解绑。
“嗨,都是些乡下的破玩意儿,你要都送给你。”陈柳亮起身活动活动酥麻的筋骨道。
“我才不要这土玩意儿。你从哪儿学来的?还有你刚才召唤的是什么东西。”
“都是家父传下来的土法子,打打土神土鬼的有用。”
“土神土鬼?这是什么叫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个嘛,以后有机会给你展示,我大老粗,也没法儿说明白。”
“这个女孩子怎么办?”我指着角落里的大妹道。
“没事,只要不下雨,她就不会发疯。唉,怪我,好好的大姑娘,糟践了。”陈柳亮径直走到大妹面前。
大妹双手捂着脸,身子向后缩。
陈柳亮一手托她脖颈, 一手搂脚踝,将她抱在怀里。
“你要把她抱回铁冢村?”我还真不知道铁冢村在哪儿,反正不近。
“嘿嘿,有车。”陈柳亮咧嘴一笑。
陈柳亮的车,竟然是一辆敞篷的三蹦子,我和大妹坐在车斗里,陈柳亮汽车,清晨的凉风掀翻他头皮上稀疏的发丝,露出秃亮的额头,在雾气湿沉的路 上飞驰。
车一直向前开,大概行了两三个小时,浓雾散去,露出天上阴沉的乌云。
今天估计还要有一场大雨。
三蹦子开进村,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铁冢村四周全是荒野,村里只有一条宽敞的砖路,其余小路泥泞难行,街上来往的村民全部穿着胶鞋,在泥水中一步一步艰难跋涉。 但是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笑着向来往的街坊打招呼。
两个中年男人蹲在一块大石阶上,那里没有泥巴,是人们来去站脚侃大山的地方。
他们两脚深蹲,胳膊肘拄在膝盖上,双手交叉,嘴角一翘,朝陈柳亮吹声口哨:
“老亮,嘛去了?”
陈柳亮稍稍捏闸,笑着点头, “没事儿,串亲。把小小子接回来住几天。”随后又送开闸,连车带人窜出去,车屁股后溅飞一滩泥点。 我实在没办法把眼前这个妥妥的村里汉想象成一个神秘威严的祭司。
终于驱车来到陈柳亮家。
“你家里有几口人?”我问他。
“就我一个。”
“没结婚?”
“没有。”
“兄弟姐妹,父母呢?”
“爹妈没了,有个弟弟,在外地成家立业了。”
“为什么不结婚?”
“谁能看上我这么个架死人的?”陈柳亮说起自己祭司的身份,直言说是架死人的,他没有正经工作,每年村里祭司,村民们会上交神税,就是花钱买 平安的意思,而这些钱一部分给祭品女的家庭,剩下的则全部给陈柳亮。
而这些收入也很不稳定,紧俏的时候刚好够他吃吃喝喝过一年,富裕的时候则能给自己留下个棺材本,救命钱。
陈柳亮像卸行李一样把大妹从车上抱下来,迈进家里。
大妹缩在陈柳亮怀里,很乖巧。
“她家人也不来看看她?”
“刚開始会,后来知道閨女没被河神吃掉就变得又傻又哑以后,再没来过了。”
“真够绝情的。”
“是啊,毕竟亲闺女呢,也没办法,去年死不成,原本今年也要死的。”陈柳亮说话的语气愈渐沉重。
陈柳亮的家很大,家大门后是大院子,有两间北房,东边还有一间小配房,村里標配。
院子西边是一方菜地,平常自己种点菜,吃着玩玩。
陈柳亮打开北房台阶下的一道地窖门,黑漆漆的,他都不用低头找台阶在哪儿,抬腿便下。
我打开手机灯光,跟在他身后。
大妹似乎很畏惧这里,她在黑暗中开始不安分,嘴里哼哼唧唧,在陈柳亮怀里扭动。
“别动,到家了。”陈柳亮下到地底,隨手打开白炽灯,昏黄的光晕把地窖照亮。
地下室很大。
靠墙有一道铁笼,那是大妹日夜生活的地方,这么说也不合适,在这烦悶的地窖里,分不清日夜。
陈柳亮倒是个很细心的人,地窖里没有异味,他把大妹的生活环境打扫得很幹净。
“别误会,我这地下室可不是专门給她安排出来的。”
我不视四周,原来除了那间籠子,还有很大的空间,西边有一张大圓桌,上面摆滿了各式各样的土玩意儿。桌子旁还有一个手搭的书架,架子上有几本 没封面的书。
“这不会是你工作的地方吧?”
“对,闲着没事,在这儿罢弄点小法器,照着我爹留下来的书做的。”
地窖东边还有一个大笼子,能看出来是崭新打造的。
“这个笼子用来幹嘛的?”我拍了拍铁笼子,比大妹住的笼子还要结实不少,每一根铁棍都有矿泉水瓶口粗细。
“关河神的。”
“河神?在哪儿?”我一怔,刚适应了他老实小百姓的形象,陈柳亮脱口而出,这铁笼子用来关河神,我不由得愣住, 一时没承受住这样的反差。 “计划去捉了。”陈柳亮拿出一个大麻布包,把需要用的东西统统装进去。
“你有打算了?怎么捉河神?”我看陈柳亮胸有成竹的表情,以为他都计划好了。
“没有,就是想捉,走一步算一步。”
闻言,我又是一怔,顿時对这个人产生了不一样的看法: “你什么都不准备,那不是送嗎?你知道它是神是妖?不摸清它的底儿就要硬上。” “我怎么摸?这个世界上见过河神的只有我跟我爹,我爹死了,就只有我,谁也给不了我经验,这次去就当摸底了。”
“要是回不来了呢?以后怎么辦?”我突然問道。
陈柳亮装书包的手微微一抖,他也没想过后继的问題。
“人这一辈子肯定需要冒险的,不是什么时候都有路上你走。拼一次试试吧。”陈柳亮下定决心,不再想退路的事。
“你还要跟我去么?”陈柳亮問我。
“我无所谓吧。”没有退路的事,我早就习惯了。
没有退路这种事,大概只有在你去提前思考的时候才会感到害怕。
当你被逼上绝路时,你只有埋头向前。
陈柳亮虽然不会说这种话,但是他会做这样的事。
“什么时候去?”我问。
“再过两天就是要祭祀的时候啦——”陈柳亮从柜子里拿出一块面包, 一只塑封的卤鸡腿。弯下腰,轻轻地放在瓷碗里,用碗旁边的铁棍敲打碗边, 发出叮叮的声音,随后扯离铁笼。
大妹原本缩在笼子角落,听到敲碗声,随即手脚并用爬到碗边,用双手抓着鸡腿,用牙齿撕掉塑料包装,大口啃吃。
“今天还要下雨,雨下起来咱们就去。”陈柳亮道。
“你饿不饿?咱们上去吃点?”陈柳亮把这原本不属于普通人的一切都简单地融入进生活里。
“有喝的吗?”
“啤酒,常温的,行不?我胃不好。”
我和陈柳亮走出地窖,来到北房屋里。
屋中摆设彻底和普通家庭一样了,陈柳亮从沙发上拿起围裙,熟练地系在腰上,看他的背影,实在找不出什么和祭司有关的线索。 他越是趋近平庸,生活越是平静,我就越为他感到惋惜,不知道为什么。
难道有人生来就不陪拥有正常人的生活吗?
我想不通。
“有点剩饼,用蒜台鸡蛋炒一下,拍个黄瓜,加醋加蒜,你都能吃吧?再炒个花生豆,要火大点的,嗯——冰箱里还有点猪下水,你吃不吃?好东西 呀,这次来便宜你小子了,我最会炒猪杂拌儿,加点甜面酱,黏黏糊糊,嗬——你看好吃不好吃,加俩尖椒,不辣就没有味儿。”
陈柳亮系好围裙,却没看我一眼,边絮叨着边走进厨房,兀自忙碌起来,好像他从来这么热闹一般。
很快,他一遍一遍地往茶几上摆好餐盘,又拎出一件儿啤酒,丢在地上,先递给我一罐。
“尝尝我手艺。”
“好吃哎。”我每道菜都吃了一口,确实,有家里的味道了。
“哈哈哈,你是第一个说我的菜好吃的。”
“怎么?”我歪着头问,我觉得自己口味和大众还是一致的,我说好吃, 一般人也会觉得好吃吧?
“因为就你一个人吃过我做的饭哈哈哈!”陈柳亮认为自己说的这个笑话很好笑,笑出了一口黄牙,举起啤酒瓶,要和我碰杯。 “行——”我笑着摇头,被这个淳朴的老头打败了。
“我爹都没吃上过我做的饭,我小的时候我妈给我们做饭,他老人家狗屁不会,后来我妈病死了,我爹没办法,开始学做饭,后来,我爹也死了,我总 不能饿着吧哈哈,然后自己学做法,刚开始一点也不会啊,做出来的东西,给狗吃,我的狗都不吃。再后来,我的狗也死了,我做的饭突然就能吃了,
你说神奇不?等我死了的——”
等陈柳亮死了的,等他死了,没有人学做饭了。
门外忽然大雨瓢泼,讲陈柳亮讲话的声音淹没,雨水顺着房檐噼里啪啦掉在地上,我仿佛突然回到了童年。
“雨下起来了。”陈柳亮端着碗说。
“嗯。”我埋头吃饭,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吃完了吗?咱们该走了。要不迴来再吃?”陈柳亮话说得突然。
我一怔,随即碗放下,将罐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这么着急吗?”
“不是,”陈柳亮撂下一句话,抬屁股出门,匆匆下到地窖里。
我紧跟其后。
地窖中传来一声声大妹急不可耐的慘叫哀嚎声,她双手抓着铁笼,将额头一下一下地往笼子上撞,拼了命想把铁笼撕扯开,甚至到急处长嘴去要铁栏 杆,略得她牙根出血,连帶着口水一同淌到地上。
大妹紅了眼,丝毫不知疼痛。
“这是怎么了?”我惊道,之前没见她这样可怖的模样。
陈柳亮動作利落却丝毫不着急,他止过一件雨衣,披在身上,随后打开铁笼。
大妹如一只鉅大的黑毛耗子,闪电般躥出铁笼。
我伸手去拦,豈料此刻大妹力大如牛,我本没用全力,结果反倒被她絆倒。
陈柳亮仍不慌不忙, “大妹犯毛病啦,不用拦她, 一到下雨就得出去运動运动。”
我明白了,大概我初次在天台上见她和第二次在河边见到她都是因为此。
“你怎么让她跑掉的?”我問。
“嘿,那天多喝了点酒,酒劲儿犯中,没拦住。今儿没事。”陈柳亮穿好雨衣,又開始去角落里的桌子上收拾法器。
“你不出去看着大妹,不怕她又跑掉了?”
“没事,哈哈哈,这次我锁上门了。”陈柳亮大战当前,反而平静异常。
他把桌子上能用的法器都揣进皮口袋里,还有自己引以为傲的竹筒蒙汗药,另外还有一张渔网。
“这渔网是幹什么的?”
“抓河神啊,把河神抓到,放在网里拖回来。”陈柳亮笑道。
“你知道河神是什么东西?是神还是妖?用渔网就能捉住了?”我嘴上这么说,心里也不确定这个“河神”到底是个什么存在,我对它的印象也仅仅停
留在陈柳亮的描述里。
“用你和我的法术,把它弄晕,然後装在渔网里帶回来。”陈柳亮很认真地说道。
“这就是你最详细的作戰计划了?”我听他文么说,好像我门要去抓一只断了腿的兔子一样简单。
“走一步看一步吧,理解一下。”陈柳亮把东西全部打包,扔在地窖口,随后踩着楼梯上地面。
大妹站在院中央,跳着诡异的舞,手脚相碰,左右搖摆。
陈柳亮穿着一身红色的雨衣,站在雨中,大雨淋在深红色的面料上,淌下时如同殷紅的血。
差不多时候了,陈柳亮动身绕到大妹背后,双手忽然顺腰间摟住她, 一把将她原地抱起。
大妹在陈柳亮怀里大力挣扎,他伸出大拇指,在大妹的下巴颏和喉咙间用力一戳,大妹登时晕厥,任由陈柳亮将她抱回地窖的铁笼。 “我们快走吧,家里没事了。”陈柳亮提着大皮包,顺手扔给我一件黑色的雨披。
“地方在哪里?远吗?”我问陈柳亮。
“不远,走着去。”
二人顶着大雨,跋涉到一处密林,洗泪河从密林中穿过。
我们把大皮包放在一棵树下,打开皮包,将几件顺手的东西摆在表面备用。
“怎么把河神吸引出来?往年都是用祭品——”我的手已经不自觉地按在唐刀冰红上。
“用舞,祭品跳的舞就是来吸引河神的。”陈柳亮转了转脚腕和肩膀。
“你会吗?”
“什么话,你以为以前祭品学的舞是谁教的?”陈柳亮哼了一声,随即站到河岸上,提臀扭胯手舞足蹈,只是陈柳亮身宽体大,在红色雨衣的批盖下如 同一块直立的红薯。
他跳着舞,在河边滚来又滚去,河面上泛起一圈圈的涟漪,毫无动静。
“真的会有用么——”我汗颜。
大概十分钟过后,河神还是没有出现。
陈柳亮累得气喘吁吁,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要我学他的这套舞么?
“我可不跳,你自己来吧,累了就歇会儿。”我忙摆手拒绝。
他歪着头看我,没有注意身后的河水咕嘟咕嘟冒出一群墨绿色的泡沫。
我看到异象,朝他大喊一声,指着陈柳亮背后。
“来了来了!”陈柳亮回头看一眼,那些泡沫随即又淡下去。
他只得继续跳舞,以吸引河神。
“把我的法器拿过来两件——快——”陈柳亮背对着我大喊道。
我抄起两件木制的法器,飞跑两步递到陈柳亮手中。
河底又泛出浓密的绿色泡沫,逐渐在中心形成一个水漩涡。
“来了!”
从漩涡中露出一个青绿色的圆球,油光瓦亮。
“这真的是神应该有的模样么?”我心生疑惑,对“神”这个字已经产生动摇。
很快,水面中捡起一朵巨大的水花, 一个青色的身影飞到半空,闪至我们身前。
这哪里是神!
这根本就是一只巨大无比的青蛙!
河神趴在地上,四肢肚皮贴地,手脚没有脚趾,只有一个青色的肉尖儿,它抬头盯向陈柳亮,双眼黑亮如明灯,没有鼻子,只有一张大嘴,微微张开, 露出上下两排牙齿,诡异的是,它上下两排牙齿长在一起,也就是只有两颗牙!
恶心至极——
一颗紧张的心塞到喉咙口,我随手抽出唐刀冰红,可是刀鞘还在刀柄上。
我用力拉扯,刀柄刀鞘仍紧密连在一起不动分毫。
“这——”
我朝陈柳亮大吼:
“这家伙根本不是神也不是妖!它就是一只大蛤蟆!”
唐刀冰红从它身上根本感受不到一丝妖气,说明这就是一只变异的生物而已!
陈柳亮望着手里的两件法器, 一个会响的鼓槌, 一根带尖儿的木棍,棍身上画着几道黑线。
河神张开嘴,吸吸地响,嘴里吐出一条短胖的黑舌,跃向陈柳亮。
陈柳亮抬手将鼓槌扔到河神脸上,不痛不痒,被轻轻弹开。
他又哆哆嗦嗦地将木棍扎向河神的面孔,那家伙头一歪,闪开攻击,整个身子扑到陈柳亮身上,把他摁倒。
“哎呦哎哟——”陈柳亮双手撑着河神的下巴,努力不让它的头贴近自己。
我心中怅然,看来完全要靠肉搏了。
“过来过来,它要咬我了——”陈柳亮跳了十几分钟的舞,早就精疲力竭,我再不赶快过去,他可能就要一命呜呼。
我大跨步过去,拽住河神两条腿,它身上满是粘液,湿漉漉滑溜溜,根本没办法抓住。
情急之下,我一眼望见河神背后靠下的那个黑洞。
那应该是他的肛门。
我脑筋一转,强忍心痛将唐刀冰红的刀鞘对准那个小黑洞,用力捅进去—
河神“嗷呜”一声,头上立即送了劲,屁股用力,夹住宝刀。
我见攻击有效,索性闭眼,双手发力,可劲儿地往里插。
陈柳亮掐着河神的喉咙, 一拳接着一拳往怪物脸上招呼。
河神两边遭受夹击,无奈扭着身子从陈柳亮身上滑下。
我随即再用力将宝刀从河神下身抽出,它的身子又是一颤,下身流出一股黑色**。
他转过身,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响声,猛地脚下蓄力,朝我扑过来。
我料到这是河神最擅长的攻击方式,必然不能和它正面硬刚,现在它又在气头上,我只能选择后撤避其锋芒。
我回身拔着两脚泥,逃起来十分费力,由于河边的烂泥松软,有些地方踩下去能陷到脚脖子,我用力扯了两下,却无论如何迈不出腿。 回头看一眼那怪物,岂料它在泥水上爬动异常轻松,宛若溜冰一样顺滑,在身后的泥地上只留下一道轻痕。
我见此时已然来不及躲闪,只能正面对峙,手里的唐刀冰红在此刻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我双手紧握着用力向它头上劈砍,哪知河神的身子过于滑腻,刀鞘落在他身上便迅速溜走。
河神张着大嘴,扑到我身上,我胸前顿时憋闷,好像自己身上坠了千斤重担,我不敢硬撑,怕自己的脊柱断掉,只好向后仰倒。
忽听得身下“喀啦”一声,由于我的脚陷在泥中,此刻径直向后倒,膝盖承受不住压力,发出一声脆响,骨髓中传来灼烧般的刺痛感,很快遍布全身, 我登时四肢无力,难以反抗,我大呼命苦,难不成我的腿被扭断了?
那一刻我连下半生怎么在轮椅上度过都想好了。
但是可能我已经没有下半生了,今天就要葬命于此。
河神上下两颗牙齿往嘴外突,已经探到我脖颈处。
忽的,陈柳亮骑到河神身上,把一个黄色的东西塞进了河神嘴里,朝我大声道:
“闭嘴!别喘气!”
我这才看清他手中拿的是一颗竹筒,里面装的是蒙汗药。
“老东西离我这么近想把我一块儿送走么——”我早就因为疼痛而神智不清心中大怒道,随即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
陈柳亮拉出拉环,竹筒里的蒙汗药被点燃,熏出阵阵烟雾,钻进河神嘴里。
河神见嘴里冒烟,赶忙甩头将最终的竹筒吐出去,但为时已晚,它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我腿折了,我腿折了——完了!”我绝望地呐喊,膝盖处仍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幾乎将我掩盖淹没,嘴里只是喊,却不敢低头看。 陈柳亮雨衣上的帽子脱落,雨水顺着脖子缝统充灌进他身体里,陈柳亮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隨即又被雨水洗麵,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一把将河神从我身上推开,附身看了看我的腿。
“没折,好着呢,就是扭了一下!”他把我从泥滩子里拽起来。
听他这么说,我才敢低头看,摸了摸膝盖,果然还没断,只是明显地浮肿起来。
“这家伙怎么带回去?”我这腿痛踢了一脚地上的大癩蛤蟆。
陈柳亮没说舌,面色蜡黄,看上去气色很不好,颓然地从皮包里拿出渔网,河神撞进其中,在泥地里费力地拖动,朝家的方向走去。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如此低沉,全然没有了精神气,如此轻松地抓到河神不应该高兴轻公才对吗?
大雨中实在不方便说话,况且我膝盖也疼得难受,咬牙忍痛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面。
回家后,下了地窖,将河神扔进精钢打造的牢固铁籠中。
“关起来就可以了?它不会逃出来吧。”
我問东柳亮。
陈柳亮愣住神,用手紧紧抓着铁栏,缓缓滑坐在地,双眼无神盯着地面。
“你怎么了?说话。”他文副痴呆的表情看得我心慌。
“河神不是神——”陈柳亮把脸深深埋进双掌中,痛哭流涕。
“不是神才好对付啊,你哭个什么劲,多大的人了。”
“几十条人命啊——就——就这么——喂了这个畜牲啦——我——我——”陈柳亮一口氣接不上一口,直用头往栏杆上撞, “我们一家人对不住铁塚
村啊!我们该死!该死!”
陈柳亮拼了命地把额头撞向铁笼,额角渗出鮮血,顺着脸颊流到下巴上,匯聚成流一滴滴落在地面。
我急忙攔住陈柳亮,“那也不全是你们的错啊,现在咱门还能将功补过对不对?再说了,以前你们不也是不知道河神就是个大青蛙对不对?如果不是你 们,村民会死得更多,如果你现在就这么死了,不先把河神杀死,那河神还会杀更多人,你折騰这一辈子又有什么意义?”
我这一番话纯属心急脱口而出,没想到还真把陈柳亮劝住了,他急促地深呼吸,胸脯起伏,忽然起身走向他工作的角落,开始四處翻找。
他找到一根钢管。
“对,先把文东西杀死,我再自杀。”
“自杀?你疯了。好好的幹什么自杀。”我不解。
“我欠了太多人命了,继续活着,老天爺就亥惩罚我了。”
“可是你有什么错?”
陈柳亮忽然用钢管的一端对准我的脸,冷冷地道: “你不会懂的。”
其实到后来我也不是很懂东柳亮心底那份执着,为了赎罪甘愿蒸发自己的决绝和固執。
他曾一直认为自己作为祭司,和神做交易,是大功一件,是积阴德的事,直到他抓住了河神。
在知道河神就是一只大蛤蟆的那一刻,陈柳亮的信仰崩塌了,他引以为傲的与神对话,变成了疯子一般的自言自语——以人命为代价。 他们牺牲了太多,去争取一份本该早已得到的安稳。
陈柳亮把一切归咎到自己身上。
他打开切割机,在钢管上斜着切一刀,削出一个钢尖,在手里掂了掂,还算趁手。
“你要干什么。”我问他。
“戳死这家伙。”陈柳亮走到河神面前。
河神逐渐苏醒,四肢慢慢舒展,嘴里吐出绿色的泡沫。
陈柳亮眼神中满是憎恶,牙根咬得咯咯响。
他举起钢管,隔着铁笼用力朝河神扎去。
噗的一声响,带尖的钢管插进怪物的腰际,附有腥臭味的绿色血液从伤口涌出。
河神疼得咕咕叫,身上还缠着渔网,手脚并用,疯狂向一旁缩去。
陈柳亮提着钢管,转到另一边,嘴中恨恨地道: “你还知道跑,你也知道疼了——”
紧接着又是一扎。
钢管插进河神的脊背。
河神又是猛地一缩,蒙汗药的劲儿逐渐褪去,怪物的力气也一点点恢复,他挣扎几下,将质量一般的渔网撕碎。
不过陈柳亮并不担心自己铁笼的质量,仗着钢管足够长, 一下又一下刺进河神的身体泄愤。
河神的身体被刺得千疮百孔,几乎被扎成了筛子,但是丝毫没有要死的迹象,体力仍然充沛得很。
“这家伙怎么扎不死的?”我不禁纳闷,陈柳亮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如此虐待河神,很解气。
“让我试试。”我接过钢管,也要报这一腿之仇。
我双手攥着钢管,如长枪在手,猛地向河神腹部插去。
河神想躲,我猛地翻腕,枪尖转向,正扎进河神的小腹内,把他钉在身后的栏杆上。
粘稠的血水顺着钢管滴在地上。
河神背靠铁笼,四肢用力挣扎,如同一只被人轻松按在墙面的苍蝇,不住乱颤。
奇怪的是,无论我再怎么用力,钢管也只扎进河神身体一寸,钢尖好似戳到了一块铁板似的,再无法深入。
“扎它喉咙。”陈柳亮接过钢管,费力去扎河神的咽部,但毕竟中间隔着一层铁笼,动作范围有限,攻击都被河神躲过,反倒是把陈柳亮累得气喘不 已。
“奶奶的,烧了这狗东西!”
陈柳亮实在气不过,又不能打开笼子把它放了,于是想到干脆把河神烧成灰。
“用什么烧?”
“等我去上面拿桶油。”
不一会儿,陈柳亮从上面拎下来一桶食用油,手里捏着一个打火机。
陈柳亮把油倒在铁桶里,泼到怪物身上。
“等等,你看那泼上去的那些油。”
怪物身上有一层黏膜,食用油淋到它身上, 一点也留不住,统统滑到地面。
陈柳亮气得捶胸顿足,把铁桶扔到笼子上。
“不管了草它老子的!点火!”陈柳亮从口袋里掏出一截卫生纸团成球,用打火机点燃,随手扔进笼子里。
登时火光盈满地窖,我和陈柳亮退开几米外。
怪物和大妹被这参天的火光吓得嗷嗷直叫,大妹缩到角落里,怪物却逃不开这大火。
陈柳亮不知从哪里抱来一堆玉米秸秆, 一根根塞到笼子里助燃,火势越烧越旺,逐渐吞没了怪物,河神在铁笼子窜上窜下,油虽然近不了他的身,不过 毕竞是肉身凡胎,烈火焚身他逃无可逃。
黄色的火苗甚至蹿到笼子外面,把我的脸烤得烘热灼烫。
一直到最后,我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河神依旧精力丰沛,火势减弱,陈柳亮怀里的柴火烧完了,地上的油也烧尽。
精钢打造的铁笼都被熏黑了。
忽的, 一张黑脸正撞在铁栏杆上,瞪着眼朝我和陈柳亮嘶吼。
我被这冷不丁的一撞吓了一跳,不禁后退一步,心中大骇: “这家伙用火也烧不死!”
我捡起地上的钢管,对准趴在栏杆上躁动的河神扎过去,那钢尖戳在河神此刻焦黑的皮上,发出“叮”的一声响,溅出火花,硬是没戳透。 我收回钢管,只见原本锋利的钢尖弯曲钝化。
“这——”
陈柳亮忽然就明白了。
他摇着头后退——不住后退——嘴里念念有词:
“完蛋了——我明白了,明白了。”
“你明白还什么了?”
我看见陈柳亮这一副活不活死不死的样子就来气。
“我明白了——”陈柳亮满脸死鱼神气,我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巴掌扬在半空许久没下得去手。
“你他妈倒是说啊!能不能别跟个面瓜似的,你死不死我不管你,眼下你得给我想出个办法来把这家伙杀死,杀不死他你死一百次也不够赎罪的!” 我终于还是下手了,只是没有打他,手掌落在他脸上,不知所措。
闻言,陈柳亮眼里来了神色。
“我知道了!”他一股劲,从地上站起来。
看来我的话起作用了,看到陈柳亮重新振作精神,我心中也凝出一股气。
陈柳亮来到河神面前,河神此刻显得躁动难安,不断用双臂奋力敲打铁笼,把栏杆敲得铮铮作响。
“河神到了快蜕皮的时间了,每年河神在蜕皮前会变得异常凶狠,它体内的会生出一层硬皮,刀枪不入,河神需要喝人血软化硬皮,然后褪去这层皮, 如果在这之前没有喝到人血或者其他替代物的血,河神就会变得暴躁,然后猎杀动物,把它们的头骨取出来,在自己身上磨蹭,直到把身上的一层硬皮 磨掉为止——而蜕皮后的河神,也是一年里最软弱的时候。”
听闻陈柳亮的话,我才明白为什么钢管无法戳透河神的身体,以及那么大的火竟然没有烧死河神的原因所在。
我们眼下需要让河神蜕皮才能杀死它。
可是让河神蜕皮的方法,目前已知的只有两个: 一是让它喝一个人的血,而是找一只老黄皮子。
这两点我们二人目前似乎都无法实现。
陈柳亮盯着笼子里的河神,忽然大笑起来,仰头大笑,笑得近乎凄惨。
“我知道了——我知道啦!”
我这次似乎猜出了陈柳亮的想法。
陈柳亮望着杀不死的河神,突然眼中出现希望的光亮。
“把我杀了,讓河神喝我的血,它就会蜕皮,然后你来杀死它——”陈柳亮紧紧抓着我的手腕。
“你疯了。”
“我没有!”
“你别这么极端,肯定还有别的办法,报警吧,让警察来处理。”我反过来按住他的手腕,将手挣出来。
“现在不是怎么杀死河神的問题!”陈柳亮甩开手,朝我无力地吼道, “是我怎么死得更有意义,我已经没脸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无论怎么样我也要死
的。”
“你怎么死都没有意义,你活着最有意义。”
“你放屁,嘿嘿。”陈柳亮转過身去不再理我,漠然看着笼子里的河神与大妹。
“你死了,大妹怎么办。”
“我管她呢。”
“那你不还是害死了一个人?”
“什么是我害死的?她本来就该死!这小妮子本来就不是我的种,我有什么义务照顧她一輩子?”
我被他的话噎住了,竟也没想到陈柳亮能说出这种话。
陈柳亮纵然死了,也没什么意义,纵使不死,生命似乎也没有意义。
可有时候我们是不是把自己的目标定得太高了呢—
先把自己活出意义,再关心别人的生命。
河神愈加疯狂,用钢铁般坚硬的头脸撞击籠子,其中一根栏杆竟然被撞歪,向外凸出。
陈柳亮一时不知所措,他满脸通红窘迫,回头看我,眼神中满是不安。
他嘴巴动了动,似乎想问我什么。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他想问: “如果我死了,河神蜕皮后,你会不会把河神杀死。”
我此行的目的就是杀死河神,为民除害,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当然会尽全力消灭怪物,但是现在我说什么也不想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 总会有別的办法的。
我和东柳亮对视一眼,兀自低头不语。
笼子里的大妹忽然捶打铁笼,嘴巴张大,啊啊地叫。
大妹饿了。
陈柳亮站起来,给她剥了一根火腿, 一个卤鸡腿,丢进地上的碗。
河神又猛地一冲,撞在铁笼上,发出鉅响。
大妹被下坏了,丢掉手里的食物,本能地把手伸出笼子外,抱住陳柳亮的大腿。
陈柳亮一怔,他的手颤抖着,伸过去放在大妹的手上。
他扭头看向我。
陈柳亮笑了,憨厚老实。
他突然就不想死了。
说起来,那天杀死河神的方法也不算难。
陈柳亮加大蒙汗药的剂量,把河神又迷晕了三个小时。
我们把它从笼子里拖出来,用铁锉子,沿着河神的头骨猛挫,来回不停地磨了两个小时才把河神的一层硬皮合打开个洞。
陈柳亮找来一枚硕大无比的铁钉,用锤子叮叮当当地钉进河神的腦袋。
后来,陈柳亮合我打过一个电话报平安,他说现在他把大妹当闺女一样照顾,再一次有了家的感觉,河神死了以后,大妹再也不会中到雨里跳舞了,他
们父女两个喜欢坐在門台上,安静地看雨。
(雨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