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的奥斯汀小轿车取道正府街、文殊院，向北校场疾速驶去。

　　沿途大街小巷，只街沿上有少数市民，大抵都是来买米买菜，不得已才出一趟门的。街面上来往最多的是兵和兵车；有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的伤兵和溃兵，有队列齐整凶相毕露的宪兵；有载满武器弹药的卡车，也有载着愁容满面的军官的小吉普。一派乱糟糟的临战景象。

　　距北校场几百米的街道两端近几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营口还随时有一个摩托排驻守着，一旦有事，一分钟就可发动。营内的一个机械化团也会闻声赶来增援。校场内中央军校成都分校的两千多学生也都发了武器，组成了战斗序列。原来蒋介石由渝飞蓉后就一直住在里面。共产党大兵压境，地下党活动频繁，刘文辉、邓锡侯又不辞而别，逆态已明，侍卫部门不得不这样加强对总裁的保卫措施。

　　小轿车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停下来接受盘查。当弄清了车内坐着的是谁时，那些军衔或高或低的军官无不赶快后退立正敬礼。

　　车子终于开进了大营门，七弯八拐缓缓驶到蒋介石临时官邸的门前。

　　这里已经停了几辆一律是黑色的轿车了。

　　张群从车内钻出，匆匆往里走。

　　一间不够宽大的客厅。

　　蒋介石坐在一张长长的三人大沙发上，默默地喝水。胡宗南、王陵基、王缵绪分坐一旁或对面。每个人面前的茶几上都摆了一杯茶，谁也没去动一动，一个个哭丧着脸。张群进来时，大家默默对他点点头。蒋介石指了指斜对面的单人沙发，示意他坐下。一位肩上是少尉标识的青年女人送来一杯茶。

　　没作任何寒暄，也没任何开场白，蒋介石就直端端对张群进行批评。

　　“岳军呀，刘文辉他们三个人的叛变，给我们造成的困难有多大，你明白吗？川西会战的计划完了……而且这三个人在四川乃至全国军政界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我担心……这个是，我担心会有不稳分子争相效尤！”

　　胡宗南冷冷地笑了：“岳军先生，你还给刘文辉打过包票啦！”

　　王陵基和王缵绪这两个投靠蒋介石多年的四川实力派人物仗着蒋介石近来倍隆的嘉许，同时为了显示自己对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一直就存着戒心，也应和着胡宗南说了一些表面客气而骨子里含嘲带讽的话。弄得张群十分尴尬。

　　蒋介石不开腔，偶尔喝一口白开水，使人疑心他在纵容对张群的攻讦。见这状况，张群不禁愤愤然了。

　　“如果觉得川西危局是我张群造成的，那就惩处我吧！”

　　胡宗南和王陵基夸张地面面相觑，故作苦笑状。那意思似乎是：看看，他怎么会是那态度，耍无赖嘛。

　　“岳军，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气！”蒋介石正色道，“刘、邓能够叛逃成功，你不能说没有责任！现在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大家出出主意，怎么对付这种突**况！我今天请诸位来，就是这个意思。”

　　在川军中资格不如王陵基，在这里更不如任何人只能算末等伙计的王缵绪，按说是应该装愚守拙，让别人先发表意见，待蒋介石点到名时再开腔的。可此人天性好表现，唯恐蒋介石不知道他的聪明。

　　他看了看大家，咳了一下，暗示自己将要有所言说。

　　“总裁，诸公，敝以为应该乘共军尚未窜扰川西之时将刘、邓、潘消灭掉，以为川西会战或将来开辟康、滇游击区扫清障碍。尽管他们只有几万人，肘腋之患也不可不防呀！”

　　王陵基摩挲下颏，看看这个，望望那个，眼神殊为茫然。

　　张群微微冷笑，仰头但抽雪茄。看那鄙夷不屑的神情，定是不以王缵绪之陋见为然的。

　　胡宗南却大点其头。点完头之后，审度地觑了觑蒋介石，道：“校长，治易（王缵绪）兄的意见宗南以为可行。刘文辉总兵力不过三万，邓锡侯只有黄隐的九十五军，不到一万五，潘文华更可怜，只剩下潘清洲的一个师了。三部总兵力五万之谱，用罗广文一个兵团去对付绰有余裕！”

　　蒋介石没有开腔，也没点头。

　　王陵基觑了觑他，倾过身子，小声道：“总裁，寿山兄言之有理！陵基以为……”

　　做出一副只向蒋介石私下进言的样子，其实他明白屋里谁也不会听不见。果然胡宗南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蒋介石索性眯上了眼睛。

　　大家面面相觑，闹不清他是什么意思，不敢开腔了。

　　好一会儿，蒋介石才睁开眼睛，看着张群，道：“岳军呀，我想听听你的高见！”

　　张群愣了一下，继而露出了苦笑。“我还敢说什么？再要说，恐怕会惹上刘文辉的膻味了！”

　　蒋介石皱了皱眉，不满地哼了一声。“你呀，又耍小孩子脾气了！失误归失误，不要扯到别的没影的事上去。你对党国对我个人的忠心，我是知道的嘛！”

　　胡宗南见蒋介石对张群圣眷未衰，便调整了表情，做出恳切的样子说：“说真的，岳军先生，我们还等着听你的高见呢！”

　　张群没有表情地用眼角掠了一下他，马上掉开视线投向蒋介石，用格外严肃的语调说：“总裁，对刘、邓、潘用兵，我相信寿山兄的确有把握……是可以克奏肤功的！可是我还是要说，从政治的角度看，用兵不可取！现在西南地方实力人物也不只他们三位，心存观望者不乏其人，一旦用起兵来，影响……就不必我说了！所以最好是用文的。目前他们只是……不辞而别，至今还没公开宣布投共，可见多少有些首鼠两端，说不定内部还有争论！不如趁此时候，简派一位能言善辩又和他们三位有历史渊源的大员去效苏秦、张仪之事，以利害说之，不一定就不奏效！总裁以为如何？”

　　蒋介石沉吟不决。看了看其他三位，用的是垂询的眼神。

　　王陵基最先读懂了这个眼神。他移了移屁股，轻轻咳了一下，表示要发言了。

　　果然大家都把视线集中到他这里。

　　“总裁，诸位袍泽，以我多年的了解，刘、邓、潘精明过人，很难在已经迈出了严重的一步之后，再退回来。因为我们很难能够使他们相信中央决不追究他们的过失！前边就是悬崖，也许他们也要往前走！所以，陵基认为只有用兵一途了！”

　　“对对对！”王缵绪点头不止，“只有用兵一途！只有用兵一途！”

　　张群将烟缕缭绕的雪茄放在烟缸上，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说：“方舟兄也不要把话说得太死了！”

　　胡宗南看也不看张群，冷冷地说：“我同意方舟兄的高见！”

　　张群愠怒地又哼了一声：“我希望诸位多想一想这样做的后果！”

　　胡宗南冷笑了笑：“那么岳军先生以为……”

　　蒋介石轻轻摆了摆手，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不必争啦！其实两个意见都有……这个，可取之处！这个……这个是，可以分两步走嘛。先礼后兵，治易兄辛苦一趟，到彭县去劝劝他们。可以许一些愿，只要他们能回来，一切都好商量。这个是第一步。唔，第一步！与此同时，寿山这里也须做好准备，若他们执迷不悟拒不回来，你就坚决用兵。唔，这个是……陈格非兵团十二万人在隆昌布防，堵截取道重庆窜扰过来的共军；罗广文兵团十三万人扼守绵阳一线，防御陕西来的共军。成都的安宁就靠这两个兵团了，不能调动。寿山手里直接掌握的部队足够了，十八万之众全都在川西平原，集结起来也容易。必要时还可以教西昌行辕贺国光率领他的少数警卫部队骚扰刘文辉的后院。”说罢扫了一眼大家，问道：“诸位以为如何？”

　　他既已表明了意见，就谁也不会再提异议了。

　　已经被点了将，王缵绪不敢延宕，马上表示态度。

　　“我服从总裁命令，明天就到彭县去！”

　　“不，军情急如火，今天就得走！”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