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的第一批轰炸机临空的时候,赵永胜带着侦察连距凤凰嘴渡口还有三里地。湘江千百年来在这一带多次改道,在凤凰嘴渡口东边冲出了两三里宽的开阔地。几千名红八军团和红九军团官兵在这片开阔地上变成了敌人轰炸机的活靶子。
赵永胜和齐长贵刚把陶百川和周三才从枣红马上拽下来,滚到一个大坑里,几十枚五百磅的航空炸弹就炸响了。枣红马和几百名红军战士瞬间被炸飞了。沙石飞进坑里,几乎把他们掩埋。机载重机枪响着,红军官兵一行一行地栽倒在开阔地上。
周三才从沙土里伸出头,哭喊着:“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听不见了,听不见了——”
陶百川挣扎着站起来,赵永胜立刻跃起,把他扑倒在大坑里。
敌人的第二批轰炸机扔下了他们的第一批炸弹,沙石再次把陶百川他们盖住了。
赵永胜站起来,吼道:“待着,别动!还有第二回。你们快过来,快过来。”
七八个劫后余生的红军战士木然地站在大坑四周,抬头望着天空。赵永胜爬过去,把这几个红军战士一一拉进大坑。
赵永胜大喊道:“都听着!别乱跑!飞机很快就会回来,我们要等他们把炸弹丢完。川伢子,三娃子,记着,等会儿往江边跑,一定要跟着我和长顺。你们几个分分工,你们俩负责观察空中,你们几个找这种大坑。不要慌。”
十来个人躲在坑里,看着空中。两个轰炸机群相跟着从东北方向俯冲过来,投弹,扫射。快要跑到水边的红军官兵成片成片地倒下。机群拉升起来,朝桂林方向飞去。
赵永胜站起来喊:“都有了!目标——湘江!跑步前进——注意看西南方向,空中——”
十来个人跑出大坑,朝着湘江凤凰嘴渡口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北去的湘江离他们越来越近,被炸断的浮桥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赵永胜拉着陶百川朝左前方边跑边喊:“往浮桥上游跑,准备泅渡!不要慌,游过中线,往浮桥西段漂。”
周三才扭头一看,惊叫一声:“飞机——一大片飞机——”他挣脱了齐长贵的手,呆立在江滩上。
黑压压的一大片轰炸机从东北方向俯冲过来。
赵永胜大叫道:“跳进那个水坑里!”他把陶百川朝江滩上一个大水坑的方向一推,接着折返几步,拉起周三才往水坑方向跑。
炸弹在他们身后和左右相继爆炸。赵永胜把周三才猛地一推,周三才像一枚出膛的炮弹一样射进水坑。两枚炸弹在赵永胜身后爆炸,赵永胜的身体飞起一米多高,向左前方飞了四五米,最后重重地摔在水坑旁边。
齐长贵在水坑里大叫:“连长——连长——”
陶百川大喊:“赵大哥——”
两个人要往坑上爬。
赵永胜摆摆左手:“别上来!我忘了湘军也有飞机。等第二次……”他从右腋下抽出左手,鲜血顺着他的手指往水里滴落。
齐长贵执意往上爬。
赵永胜左手掏出手枪,枪口指向齐长贵:“下去……下去……飞机俯冲过来了,你们……在水里憋气……弹片和石块,杀伤力很大……你们五个,炸弹一响……两人一组,保护他俩泅渡……一人作为预备队……齐长贵任小组长。倒在湘江边上……我不甘……过了江……跟着走……跟着人多的部队走……川伢子,我……不能送你们去见毛主席……飞机……潜下去——”
七个脑袋消失在大水坑里。几枚炸弹在水坑边爆炸,碎石一片片地落在水坑里。机载机枪的子弹在水坑里打出一串水花,一股殷红的血从水坑底下冒出。
赵永胜一看,惊得坐了起来:“川伢子——三娃子——”
六颗脑袋相继从水坑里冒出来。
赵永胜喊:“快上来!快——桂军的飞机还会来……快——”
陶百川正往水边移动,一个红军战士的遗体从水底浮了上来,惊得他愣住了。
“他死了!”赵永胜喊,“快上来!忍住冷……脱掉……脱衣服……一鼓作气……快……快去泅渡!快!”
六个人都没动。
齐长贵喊:“连长——我们必须带上你。他们俩水性不差,一人管他们一个,我和小李背你——”
赵永胜吐出一口鲜血,用手枪左右点着:“婆婆妈妈——混蛋……能成屁事!我不行了,我……知道……别过来!滚——”
齐长贵喊:“小李,抬上连长——”
话音未落,赵永胜已经用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他身子一歪,倒在沙石滩上。
陶百川扑过去哭喊:“赵大哥——”
齐长贵跑过去捡起赵永胜的驳壳枪,掏出赵永胜口袋里的地图:“起来!抬上连长,走。”
六个人抬着赵永胜的遗体,跑向湘江边。奔腾的江水中不停地漂过红军官兵的尸体,有时一两具,有时五六具,时沉时浮。
齐长贵站在水里,把赵永胜的遗体托浮在水面上,流着泪说:“连长,湘江流过你老家湘潭,就让江水送你回家吧。”
江水带走了赵永胜的遗体。
齐长贵看看江上的尸体:“真惨!两人一组,一人负责帮小兄弟,一人在上游五米处游,负责引导死去兄弟的尸体朝下游漂去。出发!”
十分钟后,他们游过了江心,慢慢漂向凤凰嘴渡口西岸的半截浮桥。浮桥的木桩拦住了上百具红军官兵的尸体。六个人没费什么劲就爬上了湘江西岸。
西南方向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六个人**着身子,一口气跑到山脚下的树林里。陶百川和周三才冻得浑身潮红、嘴唇青乌,扶着树浑身打战。四个红军战士,两人一组合作,使劲把几个人的湿衣服拧干。
齐长贵用命令的口气说:“先别穿,把你们的裤衩子脱了,拧拧再穿。”
几个人穿上拧干的衣服,才算缓过一点劲来。
齐长贵小心地打开湿地图,仔细看着:“听连长说,比都庞岭更大更险的越城岭,里面有个叫西延的大坝子,我们可以在那里休整。毛主席过了湘江,肯定会往西延方向走。我们谁也不等,谁也不靠,也靠不上,往西延走吧。现在,我们的任务是拿钱买吃的。”
“我这儿有!”陶百川掏出挡过子弹的银元。
齐长贵盯着陶百川看:“小兄弟,什么意思啊你?啊?你什么意思?”
周三才抢着说:“赵连长和你们救了我们俩的命,我哥他……你收下吧。”
“见到毛主席,这块有个坑的银元是证据,懂不懂?”齐长贵伸出指头点点陶百川的脑门,“一码归一码。要不是这块银元救过他命的那个混账牵走你家毛驴一去不还,哪有后来这一连串的事?连司务长攻打龙虎关那天牺牲了,我已经当了七八天司务长了,是代理的。”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皮袋子,“侦察连还有十六块大洋零四十八个铜垒子。花你们的钱,毛主席知道了,一定会批评我的。”
六个人朝着西延方向出发了。
陶百川和周三才哪里知道,他们苦苦追寻这么多天的毛泽东,已经落在他们后面的界首渡口了。
昨天,中央纵队从界首渡口渡江时,几千个民夫抬了一路的坛坛罐罐堵住了浮桥。经毛泽东提议,周恩来下令,部队才把这些累赘统统扔进江里。这么一耽误,渡江的中央纵队多挨了敌机的两轮轰炸,至少多死伤了上百人。过了江,毛泽东决定不再跟着中央纵队走了,谁劝他他都不听。彭德怀理解毛泽东的心情——自己统领多年的中央红军大部分还没过江,虽然两年前他就不再担任这支部队的统帅了,可自己安全过江后抬腿就走,他确实做不出来。
毛泽东一夜没睡,只等到红三军团六师两个团和五师从新圩撤下来的不足一千人从界首渡口过了湘江。一大早,毛泽东干脆坐在界首渡口西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眼巴巴地盯着湘江东岸。在界首南边五公里的光华铺,红三军团十师仍在阻击桂军,彭德怀只好让李天佑派一个班在毛泽东周围警戒,以防不测。
中午十二点,北边觉山铺阵地还在红一军团手中,南面光华铺阵地也还在红三军团手中。中革军委考虑到中央军两个师和桂军两个师已追至文市一线,下令红一军团和红三军团在湘江西的阻击部队于下午三时撤出战斗阵地,并炸毁江上的浮桥。
下午两点五十分,也就是陶百川他们向西延方向追赶大部队的时候,毛泽东还是不肯离开界首渡口。三军团工兵营的八个战士已经做好了炸掉两座浮桥的准备,但毛泽东就是不肯离开。
彭德怀从江边三官堂三军团指挥部出来,交代说:“把几尊菩萨请进去吧。打扰他们三天了,留几块大洋,算香火钱吧。”转身看见李天佑,他惊问道,“指挥部都撤了,你怎么还不走?”
李天佑朝渡口指指:“主席还要等……”
彭德怀大步走向毛泽东:“老毛,该走了。红九军团一小时前已赶到凤凰嘴渡口。中央军周浑元的几个师已经追过来了,军委命令三点钟撤防、炸桥。走吧,老毛。”
毛泽东把半截烟朝地上一扔:“红八军团呢?三十四师呢?你的十八团呢?红八军团,那都是些还没学会打枪的娃娃!三十四师的六千闽西子弟,跟着你我打了多少仗?你我都能叫出一千人的名字吧?湘军、桂军有什么了不起?不是还没有突破林彪和你彭德怀的防线吗?再等等不行吗?”
“不行!”彭德怀大吼一声,“老毛!你两年没管军队,仗都不会打了吗?红八军团昨天都给打散了。十八团,我的十八团昨天下午都呼叫不到了。李天佑能打吧?他的三千人,经新圩一战,剩下不到一千了!这些损失,我两天前给你报告过。红五军团三十四师,已经被敌人隔断在灌阳大山里了,你在这里站成石头也等不到他们了!红一军团损失多少,你去问林彪吧,肯定很惨。这两天,在光华铺,我的四师损失近两千!就在昨天上午,在等你们过江的时候,团长战死一个;师参谋长上去,不到一个小时,就横着抬回来了!这打的叫什么仗!”说着说着,彭德怀已是泪流满面。
毛泽东喃喃自语:“是这样啊……要检讨,要深刻检讨,必须深刻检讨失败的原因!”
彭德怀擦了一把眼泪:“把我都气糊涂了。老毛,走吧。”
毛泽东手搭凉棚朝对面看:“老彭,你看,那是不是我们的人?”
“那只是些树,没我们的人了。”彭德怀命令道,“你们,架上主席,走!你们,准备炸桥!”
四个战士流着泪,一边两个,架着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的毛泽东朝西边走去。
毛泽东泪流满面地扭头回望鲜血染过的湘江:“六千闽西子弟,我毛泽东对不起你们。一万多江西娃娃,我不该让你们跟着我走,毛泽东愧对你们呀……”
八个工兵擦擦眼泪,启动了爆破装置。随着两声巨响,两座浮桥碎到空中,又缓缓落入湘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