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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一

大逐鹿(全三册) 温靖邦 15326 2025-03-10 19:41

  一九四九年成都的秋天,显得分外的肃杀。从武侯祠到南门大桥到华西坝一带,树枝枯黄,叶片凋零。一向热闹的皇城坝,城墙上杂草葳垂,显得那样地衰败苍老。而西御街到盐市口,大大小小的公馆门口,则多天来都是车来马往,大箱笼抬进,小箱笼抬出。也不知是达官显宦在打点亡命海外,还是中下等官绅从外省逃难入川。

  所不同的是一般市民、知识分子、工人丝毫也没有反常的情绪。只要你稍稍留点意,还可以看出他们眉宇间掩也掩不住的兴奋劲儿。

  这一切都是因为解放大军西指之师已逼近四川,彻底铲除蒋家王朝在大陆上的这一块最后据点,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距成都一百多公里的雨城雅安,则是另一番景象———市面繁荣,军政人员也没什么恐慌情绪。

  此刻,中华民国西康省主席兼国民革命军二十四军军长、川康边防军总指挥刘文辉上将,正在他的官邸召开“应变”会议。

  窗外的天,刚才还细雨如幕,现在却停了,还有了一点淡淡的太阳光。当然,这是保不住的,也许一会儿又会是阴雨如晦。近来天气总是这样,乍晴乍雨。

  已经接近五十岁的刘文辉,面皮灰黄,两颊皮肉松弛下垂。平素就不喜欢着戎装,即使是这样正式的军政会议———西康省党政军警头面人物齐集一堂,他也是长袍马褂而瓜皮小帽而朝元直贡呢黑色布鞋。偶尔用拇指珍爱地理一理几年前蓄起的八字胡,显得儒雅庄重。

  “所以,种种迹象已经表明,我们和中共方面的接触,蒋介石是有所察觉的!”他斜倚在藤躺椅上,不疾不徐地说,“他现在要把四川作为反攻的根据地,必然首先要对付川康地方势力。嘿嘿,恐怕挨头刀的就不能不是我们喽!”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打就是了嘛!”

  坐在刘文辉对面的一条大汉不在乎地说。此人三十岁光景,肩上缀着标志中将官阶的两颗星。他就是二十四军有名的虎将刘元琮师长,刘文辉的侄子。

  刘文辉冷冷一笑,歪着脖子,觑起眼睛,嘲笑地睨视他。说:

  “你娃娃口气倒不小!”又转眼扫了大家一遍,“我们手里能集结起来的只三万多兵力,四川的中央军光是胡宗南集团就有四十万之众,要吃掉我们还不容易?硬拼,肯定要吃大亏!”

  “目前还是要想办法消除蒋介石的戒心。不然,他心血**,下个手令,中央军朝发而夕可以至,那……”

  坐在刘文辉斜对面的伍培英说到这里,看了看刘元琮,又看了看刘文辉,没把话说完。

  这位英俊的汉子现在已升为中将衔和刘文辉的女婿了。他抗战以来表现出的机敏的政治技巧,使他被岳丈倚为股肱。

  “培英说得对!”刘文辉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对大家说,“中共中央方面也不希望我们马上跟老蒋决裂。最近周恩来先生电示,要我们一是保全西康省不让老蒋染指,二是保全二十四军不让老蒋整垮。”

  刘元琮的兄长、二十四军副军长刘元瑄问道:

  “幺爸有没有具体的办法?”

  “办法总是慢慢想出来的嘛!”刘文辉曲起食指,慢吞吞地敲击桌边,一下又一下地。忽然,用力敲了一记脆响,说:“第一步,我到成都去住下来,跟老蒋、王陵基他们唱一台戏!”

  “那怎么行!”这回轮到伍培英反对了,他几乎是本能地跃起来,“眼下的成都是龙潭虎穴,岳父身系西康全省安危,不可轻身入于重地!”

  刘文辉鼻孔里唔了一声,招手示意他坐下。

  “培英说得对!”刘元瑄微倾过身子、思索着小声说,“现在去成都的确不妥……不过老蒋的疑心,也不能忽视。”

  他的个头与元琮不相上下,相貌酷似乃叔文辉。才气平平,却最能体察乃叔意旨,执行起来又大都能获致乃叔满意的效果,故最得刘文辉器重。

  他刚才的话,正体现了刘文辉的矛盾心理。

  如果待在西康不动,蒋介石疑心不去,加上宿敌王陵基从中怂恿,中央军可能大兵压境,实行武力解决。手里这点本钱丢失了,以后到了中共那边,将失掉一个沉甸甸的砝码。

  唯一能保住实力的办法是到成都住下来———演戏———迷惑老蒋。这的确是非常冒险的行动,闹不好会把一切都输掉。

  川军将领邓锡侯、潘文华住在成都,整天都是提心吊胆的。邓锡侯总兵力约两万,散布在彭县一带的平坝和丘陵地带。只一个师布防在成都北门外崇义桥至彭县的路上。而城里却只一个警卫班驻在他的公馆里,算得上是唱空城计。潘文华所领导的“甫系”[1]早已在蒋介石“银弹”的攻打下土崩瓦解,现在总兵力不足万人,驻防在灌县一带山区。这样,蒋介石的“中央”方面可就占绝对优势了。且不说附蒋的王陵基五个保安团就驻在城里,也不必说徐远举属下的军警宪特多如过江之鲫,渗到了全市社会生活的每一个毛孔;令人心怵的是胡宗南的两个军就集结在城下,胡部主力数十万之众也驻于蓉城不远处。如果要除掉邓锡侯、潘文华,从军事的角度说简直就易如反掌。

  刘文辉清楚自己在成都也没什么足以依恃的兵力。武侯祠有一个团;成雅公路两百公里的防线总兵力不足两个团,别说临时不易集结,集结起来也无济于事。

  只身去成都,简直就像赴鸿门宴,太危险了!

  刘文辉陷入了深深的踌躇。

  几乎就在同时,自渝飞蓉的蒋介石在北校场行辕和他在四川的几个军政大员也在磋商对付刘文辉等川康将领的策略。

  徐远举将一份汇总的情报向蒋介石做了汇报。大意是说刘文辉和共产党早有联系,当此共产党大兵压境之际,有充分理由断定刘文辉会成为左袒迎共的叛将。

  四川省主席王陵基也揭露了足以惊世骇俗的罪证。在二十四军大本营雅安,有一个中共地下电台活动了八年之久,系中共中央与刘文辉联系的主要渠道。

  蒋介石说,这个事,几年前就听毛人凤报告过。毛人凤并未提供任何过硬的证据,所以一直不敢确认。

  与会者中对王陵基所云却深信不疑,主张武力解决的占了绝大多数。这鹰派中的最坚决者是胡宗南。他说他的部队正枕戈待发,只要校长一声令下,十天之内席卷西康不成问题。

  唯一主张持重的是张群。

  张群对蒋介石的事业可谓忠心耿耿。他不喜欢徐远举,认为此人纯系小人,愚而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不喜欢王陵基———因他原系川军刘湘部属,刘湘与中央向多牴牾,刘死后王陵基投靠中央,对川军袍泽竭力排斥,实属小人。这样的两个人合伙对刘文辉构陷,更使他反感。

  他指出,现在对西康用兵,军事上当然有把握。政治上却要冒很大风险。共产党大兵压境,前线吃紧,大西南后方最要紧的是安宁。动了刘文辉,川军其他将领难免会产生兔死狐悲的感慨,云南卢汉也会为之震恐。整个反共大局势必受到严重影响。况且徐远举和王陵基的情报,鉴于以往的教训,还是慎重对待为好。有没有可能是共产党在行反间计?也应该警惕。不要把刘文辉看作北平倒戈投共的傅作义。傅作义还要沐猴而冠地做起一副要实行土改的样子;刘文辉和共产党没有丝毫共同点,集大军阀、大地主、大官僚、大商人于一身,又是个鸦片烟鬼,是共产党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的革命对象。他那位大邑安仁镇的五哥刘文彩,全川有名的大地主、袍哥总舵把子,成千上万农民恨之入骨,就不怕共军来了会清算他们吗?

  “自乾是明白人,”张群脸上浮起了自信的微笑,下了结论,“他不会去自投罗网的!”

  蒋介石不动声色,心里早已打定了主意。

  张群素以大智若愚,为人厚道著称,人称“小鲁肃”;况他与刘自乾一向友善,为刘说好话,更是情理中事。不过他所谓除刘必使西南地方实力派震恐,甚至有激变的危险,倒的确值得考虑。不到万不得已,眼下是不宜在川康用兵的。但刘文辉脑后有反骨,却也毋庸置疑。徐远举、王陵基的情报姑置勿论,只看刘文辉多年来对中央阳奉阴违甚至公开对抗,就可以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走哪条路了。

  “岳军,刘自乾过去是很喜欢住在成都的,为什么最近半年多足不出西康一步?玉沙街那么一座幽雅阔气的公馆空置无人,嘿嘿,真是可惜呀!”蒋介石用嘲弄的眼光在张群脸上扫来扫去。说着冷笑了一声,端起面前的白开水啜了一下,结论道:“我看他是心中有鬼!”

  张群尴尬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散会了。

  尽管蒋介石并未下什么命令,谁也看得出来,对西康用兵,已经决定。连张群也不得不在考虑安排草拟讨刘檄文了。

  谁也没想到,两天后传来了一个消息,刘文辉轻车简从,取道成雅官路,直奔成都而来。及至消息传到张群耳边,刘文辉乘坐的“奥斯汀”和警卫排的大卡车已经过了南门大桥,转眼就停在玉沙街公馆门前了。

  张群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砰然着地。也在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心里竟一直萦系着刘自乾。是怕他投共,抑是担心中央军进康而玉石俱焚?他自己也说不清。但是,他和刘自乾的私人感情颇深,使他不愿意看到刘自乾不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走与中央彻底决裂的道路,这倒是清清楚楚的。

  他把此事向蒋介石做了报告。

  蒋介石正要登车去凤凰山机场。他建议蒋暂缓返渝,不妨召见刘自乾,当面作一些慰勉,以笼络其心。

  “我不必再见他了吧?我把他交给你,你看着办吧!”蒋介石略一沉吟,拍了拍张群的肩,又说,“我还是要提醒你,对刘自乾不可轻信,略事羁縻当然必要,心里可得留神!”

  “是的,是的,总裁说得对!”张群毕恭毕敬地点头说。

  蒋介石一足踏上车子,又回转头来,神色开朗地打趣了一句:“岳军,你太忠厚,可不要上了刘玄德的当呀!哈哈哈哈……”

  当此大局风雨飘摇之际,刘自乾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张群内心深处其实也感到拿不稳。近来他总喜欢用良好的愿望来代替客观冷静的判断。加上刘自乾又毫无顾忌地到成都来了,就更加使他的判断失衡。他觉得,稳住这个老友不投共,跟着中央走到底,看来还是有把握的。

  “玉沙街刘公馆,快!”他吩咐司机,语调不觉有些急切。

  刘文辉已经洗了个痛快的澡,把瘦削的身躯裹在宽大厚软的浴衣里,躺在安乐椅上。品了一口普洱茶,向垂手站在身边的管事鲜达贵问道:

  “这一向公馆可还安静吧?”

  “回主席的话,安静!”鲜达贵赔着笑、弯着腰说。旋又往前凑了一点,下意识地压低声音说:“不过,大门近处总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逗留!不知道……”

  “什么?有这等事!”

  刘文辉把正要送往唇际的茶碗又盖上,放回茶几。伸出左手拇指,将短而稀疏的八字髭须慢慢理着。

  鲜达贵垂手立在一旁,不敢吭声了。他熟知刘幺爸的这个动作———高兴时理须理得很快;不高兴时或什么事委决不下时却理得缓慢。此刻,那拇指在须上自右向左滑动的速度忽然快了许多,顺势滑出去的手竟一滑而至茶几,并端起了茶碗,眉心也展开了。

  “也用不着惊诧,不过是我预料中的事罢了!”边说就揭开了茶碗盖,呼呼喝了两口,做出不经意的样子问道,“你看,像哪方面的人?”

  “十有八九是王方舟王主席的人!”鲜达贵弯下腰,小声说。

  “ 王陵基!” 刘文辉觑起眼睛, 咬着牙喃喃道, “ 什么东西! 我看你能横行到几 …… ”

  “表叔!表叔!”

  刘文辉的话被屋外一阵呼叫打断了。正欲拍桌子发作,又隐忍住了,眉宇间还透出了一缕不易察觉的惊喜。原来那是个青年女子的声音,娇弱、圆润、清脆,可以想见其人之姣好。这个刘幺爸是有点儿“寡人之疾”的。

  门帘掀开,一个相当标致的女郎笑盈盈地跨了进来。

  她不事寒暄就娇嗔地冲鲜达贵道:“表叔!你给我找的事……”

  “ 哎呀, 真没规矩!” 鲜达贵急得直向她使眼色, “ 刘主席在这里呢? 真不像话…… ”

  “哎呀!”那女子呆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惊慌地闪了刘文辉一下,赶紧垂下,“我……我不知道呀!”

  “怎么,这是你的……”刘文辉宽厚地笑着,问鲜达贵,又斜睨了一下女子。

  “是我一个远房侄女……”鲜达贵见刘文辉心绪不错,赔笑回答。又喝令那女子道:“还不赶快给刘主席请安!”

  那女子款移莲步,轻启朱唇,向前鞠了一躬;羞羞答答地柔声道:“刘主席好!”

  “好!好!”刘文辉脸都笑烂了,两眼直直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好半天,才忽然想到似的,问道:“还没请教小姐的芳名呢!”

  那女子又瞟了一眼刘主席,这才答道:“靳婷……”

  “唔,好名字呀!好名字!”刘文辉仰头打了一串哈哈,又问道,“怎么,好像是来求表叔办什么事的吧?”

  靳婷笑嘻嘻地不作答。

  鲜达贵乜视她一下,那眼光是不胜其烦的。对刘文辉苦笑着说:

  “中学毕业几年了,一直在家……这个,赋闲。想找个事做。这年头,找个适合女孩子的事,也是不容易的,得慢慢选择……”

  “什么大不了的事!”刘文辉挥了一下手,说,“就在我公馆里,做我的生活副官!怎么样?”

  还来不及领受靳婷种种感谢的表示,就有贴身弁兵进来报告:张群驾到!

  他一愣,然后更衣。心里嘀咕道:来得好快!

  张群确实不愧为大智若愚的小鲁肃。为了讨刘文辉欢心,就是在服装上也考虑到了。今天他穿的是灰色杭纺长袍,因为刘文辉不喜欢西服,称之为“洋皮”。

  “自乾兄别来无恙?一别就是这么长时间,兄弟常怀云树之思呀!”

  “岳军兄,难得你这么快就来看我,兄弟不胜感激呀!”

  刘文辉坐到对面,招呼佣人替张群点燃吕宋雪茄。自己则抱起黄铜水烟袋,咕嘟嘟吸了一大口,说:“中央像你这样对我们以诚相待的朋友可惜太少了。一个个恨不得将兄弟我食肉寝皮!”

  张群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尴尬地笑了一笑,说:“以往中央和川康朋友之间是有些误会。当此多事之秋,国步如此艰难,大家应该捐弃前嫌,精诚团结!国家有了办法,个人也才有前途嘛!”

  刘文辉脸上挂着赞同的笑,还频频点头;心里却十分反感:什么误会,还不是想吃掉我们!什么个人前途,蒋家王朝发达,还不是你们黄埔系、中央派得好处,我们地方杂牌倒霉。

  “唔,唔,说得对!”刘文辉旋说旋伸出舌头突突地吹燃纸捻,咕嘟嘟吸着水烟袋。提起烟鼻,噗地吹出红闪闪的烟锅巴。又说:“共产党一旦占了四川,中央吃亏,我们川康地方力量更没路可走!大家只有和衷共济,别无他法。所以我才刻不容缓地到成来,找各方面朋友会商御共大计。”

  说罢,又将吹燃的纸捻咕嘟嘟地点燃水烟。

  张群兴奋地轻轻叩击一下茶几,说:“自乾,你真是个明白人呀!”

  “能够保住四川固然好,如果失利,我愿意向中央请缨,请中央给我以川康游击军总司令名义,率三万子弟兵,凭借宁、雅丛山峻岭与共产党周旋。只要中央接济不断,到反攻开始……”

  这一席话既慷慨激昂,又舌底藏锋。如果认真听,便会听出他话里根本没有“失利”之后,“追随总裁南狩台湾,以待二次北伐**”之类蒋氏忠臣近一个月来喜欢表白的意思。那就是说,不管出现何种局面,他也不去台湾。殊知大智若愚如张群者,竟听不出这弦外之音。最后竟十分满意,兴冲冲地辞去了。

  刘文辉怎么又只身抵蓉了呢?

  数月前在西康高级军政会议上,大家作了半天宋人之议,未有所果。刘文辉本人亦感进退维谷。怎么一下又做出了这么个大胆的决定?

  原来那天午休之后,他曾向中共常驻西康首席代表杨春江(化名)问计。

  杨春江力主他赴蓉,以消除蒋介石的疑心。

  “表面看来,刘将军置身虎穴,凶多吉少。”杨春江思索着,不疾不徐地说,“其实,到成都去住起,利多于害,危而实安……”

  “杨先生这么看?文辉愿闻其详!”刘文辉说这话时,敬重地望着对方。

  杨春江严肃地点了点头,指出:四川反蒋力量的联合,欲其在紧要关头不致因为蒋介石的威胁利诱而动摇,需要刘文辉将军这样资深望重的领袖人物去成都继续不断地加以巩固。在军事上蒋军处于绝对优势之时,刘将军只身居蓉,闲云野鹤,潇洒自如,不正显示心中无他么?如此导引蒋介石陷入困惑踌躇之际,短期内当不致对西康用兵,当然也就更不会加害刘将军了。

  “周恩来副主席指示的精神是保存二十四军实力,不让蒋军主力进入西康。刘将军如果暂驻成都,这个任务不难完成!”

  刘文辉接受了杨春江的意见。

  送走了张群,刘文辉立刻派人去送请帖,邀邓锡侯、潘文华来此吃晚饭。

  他与邓、潘二人早已暗结反蒋同盟,今晚是打算研究具体的应变措施。

  酒过三巡,邓锡侯看了看刘文辉,说出了他近来最大的隐忧。“我们这次背曹归汉,前途怎样,自乾兄,你有多大把握?”

  刘文辉心里愣了一下。他当然不会听不出邓锡侯对起义是有所疑虑的。这倒不能忽视,不然关键时刻这个邓晋康如果举棋不定,将可能危及全局。然而共产党究竟会给他们这班人什么待遇,刘文辉自己也拿不稳。但既然非走这条路不可,又已作为川康大计晓喻二十四军高级将领,并且联络了四川实力派组成反蒋起义阵线,那就得咬紧牙巴也要稳定军心,不能让自己的盟友有所动摇。

  于是他以胸有成竹的姿态微微一笑,说:“二位尽管放心,将来弃暗投明,有兄弟的饭吃,就有各位的衣穿!”

  邓锡侯看了看他,嘿嘿冷笑。一会儿才说:“你刘自公如此仗义,锡侯当然拜谢美意。可是……”他斟酌词句,“可是中共方面对我们———或者说对你刘自公究竟怎样,委实不大拿得稳呀!”

  这话的言外之意是,你替我们打包票,谁又替你刘文辉打包票呢?人家共产党究竟打的什么条,你亦非个中之人,其何能知!这弦外之音,刘文辉当然听得出来。

  “我不是共产党,可是我是民盟的中央执行委员,所以,共产党的真实意图我也是略知一二的!”

  邓锡侯和潘文华都吃了一惊,他们都闹不清大军阀刘文辉怎么一下又成了中国民主同盟的核心人员了。民盟是蒋介石的死敌,却是共产党的第一盟友。

  刘文辉所谓对共产党的政策略知一二,这倒不是自我吹嘘,不然他怎么会在过去的十余年间,持亲共态度,又怎么会在这非常时期,断然决定反蒋投共呢?他隐隐担心的倒不是共产党将来会把他弃之不顾,而是能不能保住现在的显赫地位。不过,他毕竟是多年混迹军政界上层的策略家,深知在这关键时刻不能让患得患失的情绪干扰自己的战略决心,更不能影响部队和盟友。说到和民盟的关系,倒确是他在邓锡侯这类盟友面前骄傲的资本,所以他又得意地向他俩透露了一些情况。

  一九四一年,民盟在重庆酝酿成立期间,民盟领袖张澜几度和他刘文辉商量,希望川康军政界能与之合作。当时刘文辉正联合西南实力派从事反蚕食、反吞并的抗蒋活动,政治上需要有同情和声援。同时他和张澜在私人方面又有多年交谊,所以便满口答应,表示愿意在政治上配合,在经济上给予资助。一九四四年,张澜正式介绍他加入了民盟。

  “二位兄台想一想,兄弟也算民盟中央忝陪末座的人物,共产党的种种打算,张澜能不向兄弟交底吗?如果没有充分把握,我敢拉你们二位去跳崖吗?”

  邓锡侯的神色渐渐开朗。听了刘文辉的解释,他的十分担忧,便卸掉了六七分,又高兴地奉承了刘文辉一番。

  “不瞒你们二位说,对我们川康军政界朋友的安排,中共方面的首脑人物也向兄弟交过底的!”刘文辉趁着酒兴,做了一番小着边际的发挥,“出路有二,一是把川康两省交我们治理,二是北上做官———当然不会小于部长!”

  如果在头脑清醒的情况下,邓锡侯自不会信刘文辉的酒话,可现在不禁大放宽心并且乐陶陶起来。

  潘文华没喝多少,自然冷静得多。知道刘文辉的酒话只有一半可信;但即使为这一半的可信,也值得和蒋介石闹翻了。所以也没去煞风景说破;却顺着邓锡侯的话头对刘文辉恭维了一番。

  这时,花厅外窗户上一个人影晃动了一下,又退开了。

  刘文辉眼尖,早已瞧见,威严地喝问一声。那人小心地应答,弯着腰踅进来。

  是鲜达贵。

  他逐一向在座者请安后,垂手侍立一旁。脸上赔着谦卑的笑。

  “有什么事呀?”刘文辉伸筷夹了一个刚上的大虾圆子,边嚼边问。他知道,没有要紧事,鲜达贵是不敢来冲撞酒宴的。

  “嘿嘿,这个……嗯……”鲜达贵溜了一眼邓锡侯、潘文华,似有顾忌,“其实也没啥事……”

  “尽管说吧!邓主任、潘主任也不是外人。”刘文辉挥了一下手,说。他明白,鲜达贵并非机要副官,不会了解到什么特别机密的事,没必要瞒着邓、潘二位。

  “是,是。其实我也知道邓主任、潘主任是自家人,我是怕耽误了三位爷的正事!”

  鲜达贵竭力替自己圆场。然后趋前几步,把手罩在嘴上,用低得只有席面上三个人才听得清的声音说了一席话。

  刘文辉愣住了。想了一想,问道:

  “啥时候驻扎的?”

  “刚才开来的,还没有一顿饭工夫!”

  大家都好一会儿没说话。

  “不过……”潘文华思索着,齁声齁气地说,“也许他们只是一般性的驻防?”

  “不会那么巧吧?”邓锡侯掠了潘、刘一眼,微微冷笑了一下,摩挲着下巴。顿了一会儿,又说:“自乾兄刚刚解鞍卸蹬,他们就移防到对门。况且,堂堂刘公馆的对门,省保安团给驻扎了一个连在那里,事前竟然无人打招呼,这不反常吗?”

  鲜达贵用探察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刘文辉和潘文华,见他们没打算马上说话,便勾着腰凑上来,说:

  “邓主任说中了———确实是冲我们公馆来的!他们已经在斜对门杨祠堂大门口构筑了简易工事,瞭望孔全都对着我们公馆;工事内外的几个警戒哨,也一个个棒客[2]似的盯着公馆大门!”

  刘文辉拧紧眉头,默然不语。

  潘文华紧张得有些变脸变色。

  邓锡侯倒沉得住气,但也感到情况严重。不禁脱口道:

  “来者不善呀!”

  “善者不来呀!”刘文辉点头喃喃应和。

  然而,他此后几天也没做出什么相应措施。因为没想出什么妥帖的办法,率尔操觚,已届中年的刘文辉,凭自己几十年从政、治军的经验,知道有百害而无一利,是不屑为的。有人主张也抽调一两个连驻在公馆里,以成对峙之势,他连连摆手表示不可。对门杨祠堂里那支小部队并未对你刘公馆采取什么公开行动,你作如是部署,岂不是明白告诉了老蒋,你刘文辉心中有鬼,心虚了吗?王陵基、胡宗南岂不正好借此给蒋介石加影响,促使蒋介石彻底向川康军人摊牌吗?

  对门的临时工事除了整天都有一批兵丁虎视眈眈监视着刘公馆。里面还不时有一些便衣进出,或在刘公馆近处游**。刘公馆门前的一切,显然都会巨细不捐地尽收这些特务的眼底。

  直到黑社会势力遍及成都九里三分地界的袍哥舵把子邵洪奎来拜,才使刘文辉眼前一亮,一下子有了主意。

  邵洪奎四十岁左右,面孔长大,多肉,给人以粗笨的感觉;头剃得很净,闪着油光;长袍马褂下,罩着个五大三粗的身坯,显得有点滑稽,仿佛一匹野马给胡乱套上了人的衣服。

  此人绿林出身,三十岁上改恶从善,在成都开了两家中等商号。以后投靠到势倾川西南的大邑县安仁镇刘文彩总舵把子麾下“嗨”起了清水袍哥。不久总舵把子便把他“栽培”成了成都舵把子。

  他是来给总舵把子的兄弟兼后台刘自乾幺爸请安并馈赠名酿泸州老窖的。

  刘文辉做出高兴的样子收下了。

  喝茶的时候,便把王陵基、徐远举安排保安团在对门驻防,公馆门前也有不少便衣游**的情况告诉了他。

  “这还了得!”邵洪奎霍地站起来,两眼睁得彪圆。又向刘文辉拱手道:“幺爸放心,我派兄弟伙把杂种些赶走就是了!”

  刘文辉仰头打了几个哈哈,说:“老弟英雄,不逊尔敦,我可以高枕无忧了!不过嘛……公开赶他们走,不妥!那样会授人以柄。老弟只需……”

  他俯在邵洪奎耳边叽里咕噜了半晌,邵洪奎不断点头。

  邵洪奎离去不两日,刘公馆附近发生了几出闹剧。

  有一天上午,两个特务从岗哨林立的杨祠堂出来,在刘公馆大门前徘徊。过了一个多小时,两人大约有些乏了,倚在刘公馆水磨石风火墙边的大槐树下闲聊。

  “啪!啪啪!”不知从什么地方,射来几颗子弹,这两人当即应声断了气。

  霎时,警笛声响成一片。附近执勤的警察、杨祠堂里的保安团都蜂拥而至。几个市井痞棍胆大,靠近前想看得清楚些,便被没法向上司交差的那位保安团的连长兼杨祠堂驻军司令当作嫌疑犯给抓了。

  徐远举、王陵基马上增派了特务加强了杨祠堂的力量。

  又有两个特务这天下午公干完毕,从杨祠堂出来,去二泉茶楼鬼混,竟在登楼的时候被楼下一蒙面大汉用德造二十响射杀。那大汉当时并不马上逃去,却大喝一声“闪开”,冲上楼梯,一手一个将两个死鬼挟下来,扔在地上,把一块写有字的白布蒙在其中一个死鬼脸上。

  人们聚拢去,见那上面写着:“与我川人作对者,以此为例!”

  再回头看那刺客,已不知去向。

  差不多在同时,保安团那位连长居处的杨祠堂后院东厢房,突然扔进一颗手榴弹,把连长炸得血肉横飞,一命呜呼。

  这样的乱子不断发生,徐远举也亲来勘察过现场。他也明白这不外乎是刘文辉在暗中和他斗法,指使黑社会势力干的。但抓不住把柄,也无可奈何。他想,你刘自乾想逼我撤除这个据点,我偏要加强它,让它捆住你刘公馆的手足,说不定什么时候让我抓住了破绽,我看还有谁在总裁面前为你说话。

  这样的机会终于被他等到了。

  在刘公馆对门的杨祠堂发生了一桩惊动成都舆论界的大事。

  事情发生以后没两天,正值重庆告急,蒋介石“西狩”成都。这事便被摊到了蒋抵蓉次日召开的各方面军政会议上。

  这天下午三时,成都北校场会议厅大员云集。铺着猩红呢台布的长条会议桌左边,坐着中央军中将以上将领,右边坐着川康实力派首脑人物,以及四川下野的旧军人,如熊克武者。桌子顶端则虚席以待,显然是蒋介石的位置。

  蒋介石刚下飞机不久,此时正在洗浴,进餐。

  他显得十分消瘦,脸上无一丝血色。尽管进来时故作轻松地向大家微笑点头,也掩不住他印堂上的一团阴郁之气。

  “目前的战局是很明显的,用不着我多说。这个仗今后怎么打,诸位有何高见?”蒋介石说罢,威严地巡视一周。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开腔。人人都明白,蒋介石尽管摆着垂询的姿态,这开场锣鼓照例要由他来唱的。

  “总裁高瞻远瞩,”坐在蒋介石近处的张群,用商量的口吻对蒋说,“还是总裁先作训示吧?”

  蒋介石做出考虑的样子皱一皱眉。然后略一颔首,咳了咳,开始侃侃而谈。

  他首先介绍了川东作战的经过和“转进”的部署,故意渲染,听起来好像不是吃了败仗,而是有计划的战略转移。接着分析川西大会战的形势和条件,认为打败共产党军队不成问题。听得出他言语之间是把希望寄托于胡宗南部,说胡部的几个兵团尚可一战。要川康军政人员与之合作。

  “这一仗怎么打更好,”他掏出手巾揩揩脑门上的汗,“这个,诸位可以各抒己见!”

  说罢端起面前的白开水饮了一口,表示训示已毕。

  “报告校长!”胡宗南一下子站起来,“学生的陋见认为……”

  “坐下讲!坐下讲!”蒋介石招手打断他的话,和蔼地说。

  胡宗南又把胸一挺,这才坐下。他多年来都是这样,在任何场合,都要显示自己和蒋介石的师生名分,都要表示对蒋的特别尊崇。

  他坐下后,傲岸地扫视了一下其他人,这才又望着自己的校长,说:

  “共军经过了东北、华中、华东、西北诸战,窜扰四川,已成强弩之末;而我军几个兵团尚完整无缺,以逸待劳,不战则已,战则必胜!所以……”

  “等一等!”蒋介石打着手势截断胡宗南的话,脸上渗出了微笑,用食指指指点点地说,“寿山的话,使我想起了一个历史故事!曹操大军下江南,疲师奔袭,远离后方,结果被以逸待劳的孙刘联军打败。今天我们遇到的这番景况,何其相似乃尔!”

  全场鼓掌喝彩。

  蒋介石又看了看四川那班人。把眼光停留在刘文辉身上,和颜悦色地说:“自乾,川康方面的朋友也要发表高见呀!”

  刘文辉知道,老蒋的真实意图是要川康地方实力派把本钱都掏出来,为其川西平原大会战打头阵、充炮灰。这当然不能轻易应承,可又不能公然拒绝。

  “岂敢!岂敢!这个,这个……”他拧紧眉头,佯作思索“高见”,其实是在考虑用什么话来搪塞。嗫嗫嚅嚅了半天,才说:“总裁总览全局,我们都是一隅之见,不足为训,总裁看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吧!”说罢目示邓锡侯。

  邓锡侯会意地闭了一下眼睛。站起来,激昂地说:

  “川康军人唯总裁马首是瞻!”

  “哈哈哈,晋康兄,请坐下!快请坐下!”蒋介石两眼笑成一条线,招手叫邓锡侯坐下,“这个,晋康兄对党国的忠心,对中正个人的感情,我了解!这个,我了解嘛!”

  刘文辉见胡宗南、王陵基一班人,有的侧目而视,有的微微冷笑,深深的敌意溢于言外。在眼下这是些能予蒋介石以极大影响的人物,必须费力对付。至关重要的就是进一步稳住蒋介石。

  他咳了一声佯作清清喉咙,示意人们他要说话了。

  “总裁,过去我们川康朋友和中央有过一些不愉快。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至于责任,我斗胆说,不管是我们川康方面,还是中央,都不能辞其咎!”

  说到此,他掠了一眼全场,但见:胡宗南、王陵基对他怒目而视,张群瞠目结舌,蒋介石不动声色,邓锡侯等川康同僚则惶恐地向他递眼色。他微笑着,心里自有主张———先说一点使蒋介石不高兴的真话,再说一点使蒋介石高兴的假话,那么假的就容易使其信以为真了。倘若全讲假话,都拣让蒋介石高兴的说,蒋介石反而会起疑心的。

  他继续把真真假假的话说下去。“可是现在,川康方面和中央再也不能同室操戈了,必须精诚团结,共赴国难,才是出路!”他又佯作不经意似的看了一下蒋介石,发现对方在微微点头。“我们明白,有中央在,才有我们川康朋友的地盘和实力;共产党来了,首先便会‘共’掉我们的地盘和军队,遑论我们大大小小的庄园了!所以,只有打,才是办法;打不过,我就退到三大寺去当喇嘛!”

  蒋介石竟笑着领头鼓起掌来。“自乾今天说了真话,这个是,这个,很好!很好!”稍停,又转而嘱咐张群:“至于川康方面和中央怎么样联合作战,具体就由岳军负责吧!”

  忝陪末座的毛人凤见总裁对刘文辉的亲善态度,知道每每在这时候总裁便会失去戒意。眼下不正是这样吗,显然今早报告的刘文辉庇护共党嫌疑犯一事已给总裁忘诸脑后,总裁此刻笑盈盈地似乎要宣布散会了。

  毛人凤赶紧撞了撞身边的徐远举,再略扬了扬下颌示意。

  徐远举会意,向这位顶头上司行了个注目礼,便倏地站起来。

  “报告总裁!刘自乾主席还有一件事没讲清楚!”

  蒋介石皱了皱眉。顿了一会儿,才不无厌烦地问道:“什么事呀?”

  其实他知道那是什么事,只不过觉得目前当务之急是诓刘文辉登上战车,其他问题宁可用纸去蒙着,暂不捅破。

  徐远举见总裁不悦,嗫嗫嚅嚅不敢说下去。

  蒋介石更加生气了,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那一声“哼”在徐远举听来不啻雷霆,打了个寒战。

  “吞吞吐吐,莫名其妙!”蒋介石瞪了毛人凤和徐远举一下,恼怒地喝道。

  刘文辉在此时开腔了,脸上布着安详的笑:“徐处长说的可能是这么回事……”

  “自乾呀,有什么事非要在这里说不可吗?”蒋介石和颜悦色地说。言外之意是:只要你以后听招呼,没什么事不可以在幕后交易停当的。

  刘文辉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毛人凤、王陵基等人,对蒋介石说:“请总裁明鉴,不在这里说清楚,我担心会有人借端生事,破坏中央和川康同仁的团结!”

  “自乾呀,有那么严重吗?哈哈哈……”蒋介石乐哈哈地摆着手,斜倚在椅靠上,友善地望着对方。

  毛人凤见刘文辉话锋利锐,明白含糊不得,否则真会被人认为保密局是无端生事者。遂又碰了碰徐远举。

  “报告总裁!”徐远举又站起来,把足后跟碰击一下,挺胸睨视刘文辉,说:“我的部下抓住了一名共产党嫌疑犯,交给王主席保安团杨祠堂部队暂时拘押,以备审讯。不料刘主席亲率部队闯入,把那个共党劫走了!”

  全场哑然。

  蒋介石微微一笑,问刘文辉道:“是这样吗?”

  “报告总裁,”刘文辉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是这样。”

  邓锡侯一班人的脸都白了,而王陵基、胡宗南、毛人凤等人则幸灾乐祸地互相交换眼色。

  徐远举见气氛有利,甚嚣尘上起来,两眼鼓得牛卵子般溜圆,恶狠狠地指着刘文辉,道:

  “据查,那个共党还藏在玉沙街刘公馆!”

  “刘文辉!”张群愤然指着刘文辉,呵斥道,“想不到你竟然干出了这等叛党叛国的事!”

  “岳军兄,你先不要骂我!我不明白,当此国步艰难之际,有些人为什么那么喜欢制造事端,干亲痛仇快的事!”

  刘文辉说这话,大家有些迷惘;他那副胸有成竹不惊不诧的样子,更让人愕然。

  王陵基冷笑了两声,悲天悯人般叹了一口气,道:“说这些不清不楚的话,什么意思?”

  “你问我什么意思,我还要问你呢!”刘文辉也放下脸,说,“明明是我的表弟,一个有根有底的人物,为什么要当共产党抓起来?”

  “刘主席说是令表弟,请问何以为证?”徐远举嘲笑地觑起眼睛,质问道:

  “这话应该由我来问你!”刘文辉打着哈哈,刻毒地说,“要不明天我也把你徐处长抓了,也横竖说你是共产党,也要你先拿出证据证明自己不是共产党,好不好?”

  “我们……我们当然有证据!”徐远举口气很硬,但毛人凤看出他有些色厉内荏。因为抓那个嫌疑犯,也只凭徐远举安插在刘公馆的坐探的一句话,实在没什么证据。刘文辉是川康将领中有名的铁嘴,若任其与徐远举唇枪舌剑,徐远举是会出丑的。

  “那就请徐处长拿出来吧!”刘文辉逼视着徐远举,一副不饶人的样子。

  “刘主席!”毛人凤赶紧说,“坦率地说,证据的确不充分,既然叫作嫌疑犯,那军警部门也没必要出示充分的罪证。这是惯例!何况,也许他们并不知道是刘主席的亲戚!此事我也接到过报告,似乎他们只是对令表弟的口音有些不理解———既说是大邑人,为何口音川味淡薄?”

  “这个你就要去问岳军先生了!”

  “问我?”张群困惑地看着刘文辉,“为什么问我?”

  “是该问你呀!”刘文辉转脸对张群说话,不时偷觑蒋介石毫无表情的脸。

  “岳军兄你也是川人,多年宦游在外,现在你的口音能是纯正的川味吗?”

  张群想了一下,不由得点了点头。

  蒋介石也听出了毛人凤、徐远举拿不出像样的证据来,心里便有些责怪他们惹是生非。他对刘文辉的忠诚,当然是不敢有一点点相信;而指控刘文辉通共,也觉得不能完全相信。现在重要的是诓刘文辉登上戡乱剿共的战车。对刘文辉一举一动既要严密监视,又不能事无巨细一概追究,要适当做些让步。

  “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该亲率士兵去杨祠堂抢人呀!”张群是训诫,口气却温和多了,“你是军人,军纪总得要顾及吧?”

  “岳军兄,文辉可是先礼后兵呀!”刘文辉做出一脸哭丧相,“说起来我刘文辉还是一省封疆大吏,可是表弟给无缘无故抓了,亲自去杨祠堂请求放人……想不到保安团那个区区上尉连长,对我这个三星上将竟然……”

  “算啦算啦!”蒋介石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做出和事佬的姿态,“话已经说清楚了,显然是保密局方面的过失,我会责罚他们的。自乾呀,你也不必太计较,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刘文辉目的已经达到,就不失时机地笑了。“有总裁做主,还有岳军兄主持公道,文辉当然不能不知趣,得理不饶人,硬要揪住毛局长、徐处长不放。都是吃五谷杂粮的人,谁还能不办个错事,说句错话呢!”

  毛人凤、徐远举遭此抢白,十分狼狈,又不敢反唇相讥。

  张群领头打起了哈哈:“自乾呀,哈哈哈,你这唇枪舌剑,哈哈哈,真是!我看张仪、苏秦复生,也会自叹不如的!”

  大家一阵哈哈,似乎驱散了满天乌云。

  事后毛人凤训诫徐远举:要让总裁明白刘自乾通共,必须设法拿到真凭实据。

  “你不是安插了一个卒子在刘公馆吗,”毛人凤以嘲笑的口吻说,“那是不是个吃干饭的人呢?”

  “是,局长训诲得对!部下一定严加督责,设法拿到真凭实据!”

  [1] 刘湘字甫澄,其部队称甫系 。

  [2] 四川对土匪的称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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